到底新基督教意識是什么?關于這個問題,新宗教意識的主要代表們意見并不一致。別爾嘉耶夫關于這個問題最終也沒有一個系統的觀念。但是,他承認,他所接受的就是《宗教大法官》里的基督。這就是別爾嘉耶夫宗教思想的根源。像別爾嘉耶夫這樣的大哲學家,不可能老老實實地返回到歷史上的基督教之中去,他不可能安于這樣的基督教。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待基督教的態度,無疑對別爾嘉耶夫的基督教世界觀富有極大的啟發意義。
在俄國走上工業化,真正開始近代之路的時候,梅思金在俄國的土地上消失了。在人類歷史向近代邁進,理性的曙光將要照耀整個大地的時候,那位愛人的、救助人的上帝在賽維利亞的廣場上消失了,在黑燈瞎火的夜晚,他永遠走出了人類的視線。宗教大法官在接受了基督這一吻后,他的內心在瞬間泛起了一股熱流,但這一光亮的火花馬上又在他心間黯淡了,他決心接受誘惑,承受自身虛無的痛苦而修正基督的行為。現代人也真正感覺到他們腳下不是堅實的地板而是虛無的深淵,但那位愛人的、仁善的、讓生存獲得意義的基督已經消失在了黑暗無邊的廣場之上。就在那廣場上,第二天又要燃起熊熊的火焰,將不服從他"黑暗統治"的異端全部透進這大火之中。
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個患著癲癇、身材矮小、傴僂著背的先知,站在火堆之前,感受著廣場之上無邊的恐怖,他那痛苦、絕望的眼神觀望著這熊熊的火焰,他聽到了在火焰深處發出異端撕心裂肺的慘叫。他終于用顫抖的手為我們現代人寫下了這不朽的詩篇,向這個基督離去后的世界發出他最有力的呼告!為什么我們非但沒有感謝這位終身顛沛流離、衣食無著的先知,還要以最流言惡語加以誹謗,加以傷害?難道我們真的看不見就在眼前燃燒的熊熊大火,真的已聽不見來自我們內心的撕心裂肺的呼告,我們真是如此地麻木?不獨有偶,幾乎在同一時間,德國思想家尼采也發現了這一驚人的秘密。我們來看一下這個驚人寓言:
"你們沒有聽說過一位瘋子的故事嗎?他在天光亮的早上,點起一盞燈籠,跑到市場上去,不停地大叫著:'我要找上帝!我要找上帝!"
"上帝到哪去了!"他叫道,"讓我來告訴你們。我們已經把他殺死了--是你們和我,把他殺死了。我們大家都是謀殺他的人。"
"世界所有的一切當中最神圣最強大的東西,已在我們的刀下流血至死。誰來把我們身上的血清洗掉呢?我們有什么水可以洗凈自身呢?我們得發明一些什么贖罪的節目,發明一些什么神圣的游戲呢?這個行動的巨大性,對我們難道不是太大了?難道我們自己不是必須變成神明,看起來才配得上這種行為? [36]
上帝被我們殺死了,這聽少去好象就是宗教大法官的結論。西方世界的近代歷史也正印證了這兩位預言家的寓言。近代的一個世紀是迷惘,混亂而又瘋狂的一個世紀。如伊萬所言:沒有上帝,人類就可以無所不可了!這確乎是一個無所不可的世紀。何以拯救,只能回到堅守非等級人格主義的對上帝的愛!
在聽完了這個痛苦的詩篇之后,虔誠的弟弟痛心地指責他的哥哥:
"你不信上帝!" [37]
伊萬跟著宗教大法官走了,他把黏糊糊的葉片、昂貴的墳墓、碧藍的天空、心愛的女人、美好的幻想全都拋棄了。他不再熱愛生活,他想沉湎于酒色,把靈魂扼殺在腐化墮落之中,以卡拉馬佐夫式的下流的力量去承受這個世界。失去了上帝以后的世界將是"無所不可"的世界!
"阿遼沙站起來,走到走到他跟前,一言不發,在他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38]
酒樓上的對話到此全部結束,而阿遼沙急匆匆地要趕去見他的佐西馬長老,這個圣者已經懨懨一息,也將離開塵世。
到此,或許在思維上不能適應"復調小說"的讀者還要追問這個問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上帝"離去了嗎?我可以很直接的告訴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上帝"并未離去!但并不完全是通過《卡拉馬左夫兄弟》得到這一結論,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書中要證明的是上帝還活著,上帝仍然活在人類的崇高道德里,活在左西馬長老的生平記略里。這個結論體現在這部著作的結局里。米嘉作為錯案的無辜受害者拒絕了逃跑的建議,而是堅決地去西伯利亞受苦受難以贖清心中的罪惡;阿遼沙毅然離開修道院去遠行接受這個世界的考驗;而自以為能以自身的卡拉馬佐夫式的下流力量來承受這個沒有上帝的世界伊萬,卻最終不能承受自己的力量,精神錯亂了!
精神錯亂--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反叛者中最偉大的一個的最終末路!伊萬點燃了焚燒異端的熊熊之火,卻沒能逃避火光不到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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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候不禁有些悲哀。在我們這個時代,是否還有這樣的導師,來抓緊我們千瘡百孔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