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眼，《紅樓夢》之窗
--由《林黛玉進賈府》所想到的
哈密師范學校 王處耘
《紅樓夢》被稱作“中國社會十八世紀的百科全書”，其書內容呈現出多彩多姿之態，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那樣“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佳人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全書人物有四百多個，作者在作品結構上采用所謂的“畫家三染法”統轄人物與故事，甚至環境描寫也這樣，即采用由遠而近，由淡而濃，逐步寫來的方式。以賈府的介紹為例，，“借用冷子興一人，略出其半，使閱讀者心中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后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則耀然心中眼中矣”。該書第三回《賈雨村夤緣復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大部分內容被改編為課文《林黛玉進賈府》并錄入高中一級語文課本，雖僅作為書中幾個主要人物的登場與榮國府初次在讀者面前展示，但對于表現人物性格、揭示人物各自地位具有不可忽視的主要作用，這些全通過林黛玉的眼睛或別人對她的觀察中顯示了出來。
1、賈母的地位及其與赦、政二子的關系
毫無疑問賈母是榮國府的最高統治者，起碼在名義上尤其如此，請看其出場文字：
“黛玉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她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進入后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侍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旁邊丫鬟執著拂塵、嗽盂、巾帕，李、鳳二人立于案旁布讓。外間侍候的媳婦、丫鬟雖多，卻一聲咳嗽不聞。”
如此的威儀，誰不承認賈母的家長地位，確實在她待客和吃飯的全過程中，家中主要女眷都圍著她轉。史家式微日久，連史湘云都時常過來寄住，賈母取得如此的地位，絕無娘家作靠山可言，除自身統治能力與倚老賣老的資歷外，便是擁有賈政夫婦這樣堅實的靠山，從上文可以看出賈母與二兒子賈政合家生活。
名為“鐘鳴鼎食之家，詩書簪纓之族”的賈府，上層人物間矛盾重重，時時不忘傾軋，用探春的話講“一個個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爭奪在所難免，如同林黛玉所言那樣“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本回內容雖未直接說明具體的爭斗場面，卻通過介紹赦、政二人在家中所處的不同地位與性情差異，為日后的矛盾沖突開啟了禍端，請看：
“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游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樹木山石皆在。一時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書房去請賈赦。”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亦不在這正室，只在這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內。……正房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壘著書籍茶具，靠東壁西面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
由以上內容，尤其從赦、政二人的不同住處，便可發現其家庭內部實際地位的高低并不以長幼為序。按說賈母應該在夫君賈代善去世后，遵循“夫在從夫，夫死從子”的千古遺訓，放棄對家政大事的支配權，但事實上名為榮國公、世襲一等將軍銜的賈赦，在賈赦在家中并未獲得名實相符的特權，夫婦二人屈尊居于小花園內，唯一的兒子與媳婦王熙鳳卻給賈政理家，實在有“胳膊肘往外拐”之味。這全怪賈赦自身庸俗、貪婪好色的本性，再兼其正室邢夫人未曾生育一兒半女，娘家資財條件又實在一般，勢必成為孤家寡人，甚至連自己的兒媳婦王熙鳳也敢公開在賈母面前抱怨他“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做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可見林黛玉所見不虛），不能得到母親的喜愛也實在算咎由自取。實際上賈赦從未放棄過抱怨或報復，除第七十五回所說的那個天下父母皆偏心的笑話令賈母不悅外，繼之娶鴛鴦不成而斗氣，甚至連因奪石呆子古扇不得而斗恨笞打賈璉，皆為此理而發，最后為拉個同盟軍，甚至有點可笑的揚言要把爵位讓給賈環。
與賈赦恰恰相反，賈政可謂當時社會的一位賢者，把兒子的功名之路看得極重，對兒子越禮之舉疾之如仇，自身喜好讀書，生活也頗為儉樸，這些均可從其房中擺設略窺一斑。賈政夫婦之所以能取代長房而大權獨攬，關鍵卻主要在于其與史、薛、王三家關系更密切，再兼母親的偏心與愛女元春在宮中的提攜，可以所各方面背景深厚多了。當時正值王家極盛之時，王夫人之兄王子騰官運亨通，王夫人因此更有理由跨越“不通世務”的賈政攫取治家大權，其侄女王熙鳳雖頤氣指使日久，但終名不正言不順，名為總管實際連發放月錢及取綢緞做衣服一類事也需時時稟報。因此賈府治家大權實際把持在王夫人、王熙鳳姑侄掌中，而賈母對寶玉的疼愛多少有些討好與依賴的成分在內，這實際上為寶黛愛情注下了悲劇性的基調，雖說當時律文有“兩姨結親者，笞四十”的規定，也難阻寶玉的姨姐薛寶釵取黛玉而代之。
2、所謂的似曾相識與寶黛的不同出場
寶黛二人相見后產生所謂的似曾相識感，現代人想來簡直不可思議，請看：
“黛玉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樣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罷了。……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想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如此！”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其實二人以前從未謀面，若真要解釋只能有助于緣分，那作者給予寶黛愛情的特有詮釋系統，即以真假、有無、夢幻及色空諸觀念，以及佛道的頻繁活動，給全書罩上了濃厚的宗教傳奇色彩與說教成分。把石頭與神瑛侍者幻化為寶玉，將黛玉幻化為絳珠仙草，分別用通靈寶玉與眼淚當作二人性情的標志物，通過“木石前緣”的神話構想組織故事情節，標志物與其本人為“真假”雙方，黛玉幼年所見“癩頭和尚”而寶玉沒有則是“有無”，寶玉失玉后暫時遁入“夢幻”，最后寶玉的“懸崖撒手”玉黛玉淚盡后二人由“色”入“空”；因此二人相互間所產生的似曾相識感只能從這個詮釋系統中找原因。之所以如此，除載有一系列佛道文化符號外，便是迎合傳奇小說的讀者欣賞趣味，盡可能匿本為怨怒，作品的自傳性成分，逃避世人對寫作此類“鉆穴相窺，逾墻相從”式愛情的譴責，給作者自身解脫干系。
其實二人的外貌也格外傳神，如同本回對鳳姐的描寫，為全書中僅有的少數刻畫人物形象之處，且除由二人之眼神互觀外貌特征外，更多地透露了性情與身體等因素。寶玉給黛玉的初次印象是形容標致，天生多情；至于黛玉除天生美貌外，還揭示了她的不足之癥及多情、敏感的性格，為下文的性格展示打下伏筆。
3、關于課文中的兩首《西江月》判詞
《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謎語等韻文有22種225首之多，基本為曹雪芹設身處地結合書中各人物的氣質、稟賦、性格經歷及對日后命運的揭示所就，除直接進入小說內容外，還是衡量高鶚續書是否忠實原著的首要標志，又是后人探求曹雪芹原有創作意圖僅有的少數有效途徑之一，因此切勿等閑視之。
課文中假托后人所作的兩首《西江月》判詞，是書中主要人物正式出場后的第一次出現的詩詞作品，同時又為全書唯一一處名姓居全的人物判詞，可見作者用意之切。其詞為：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羔梁：莫效此兒形狀！”
包括我們所采用的教學參考書在內，習慣上都認為正話反說，寓襃于貶，我認為未免流于粗淺，忽視曹雪芹創作過程中的自傳性成分與補天情結。在小說的楔子里，作者把神瑛侍者幻化為寶玉，其中神瑛為形，頑石即其所佩的通靈寶玉，這作為他的性情標志，二者合而為一，也就是書中動輒通靈寶玉丟失后，寶玉便神志不清，非得佛道救治不可的原因，若聯想到頑石補天無著才帶愧下凡的經歷，便不難理解詞中的懺悔意味。同時在傳奇風盛的中國古典小說創作中，沒有一定的原形或原本根本不可能，因此應完全相信書中的自傳成分，寶玉分明即曹雪芹自身，若聯想到曹家中衰及其晚境凄惶的情景，其對寶玉的“貶斥”，便是發諸內心的強烈自責，我們根本沒必要過度拔高作者的思想境界。
4、關于王熙鳳的出場、地位與作為
榮府的這位管家婆出場自與眾不同，人還未到先放肆笑道“我來了，不曾迎接遠客！”，除了表明其潑辣的性格與特殊的地位外，性情也未少涉及，主要集中在“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掉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儼然一只狠毒飾斂的“胭脂虎”，對上盡顯媚態，對下僅余兇殘與狡詐。鳳姐性格的兩面性在本文表現得極為充分，見黛玉沒淚也枉自裝哭一場，自云找綢緞給妹妹做衣服，全為逢迎賈母與王夫人，至于是否真的找過，我想王夫人那一笑含義無窮，已經說明了一切。
王熙鳳實際壞事干盡，見黛玉那句“妹妹幾歲了？可曾上過學？現吃什么藥？在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已露出三分殺氣，她待下人也確實兇殘，動輒就是一句口頭禪“我扒了你的皮”，甚至連趙姨娘等人的月銀也敢照扣不誤，根本不怕人家到賈政那去告狀。她與趙姨娘的關系最為緊張，對其壓制的結果，最終導致了人家對其挪用月銀發放高利貸丑聞的告密，王夫人在本回催問月銀之事，也與此多少有關，同樣不信任的成分也暗含在內。
獨享全文前半段風采的鳳姐，看似不可一世，卻在王夫人的詢問下偽裝全無，暴露了暫時幫忙的本質，正如其《金陵十二釵》判詞附畫那樣，自身只是一只背依冰山的雌鳳。讓王熙鳳代為管家，王夫人也實出無奈，李紈懦弱失偶，探春雖識見不凡，但年齡尚小又有庶出之嫌，寶玉又無配偶。因此王熙鳳這個形象，從其自身更多地暴露了封建大家庭內部的眾多丑態，進而具有諷刺揭露世情之效。
因此通過以上分析，能夠使我們更好的以林黛玉的所見所聞，了解賈府內部的人物關系與矛盾沖突，進而對《紅樓夢》全書有一個先入為主的基本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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