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我自己的經驗,幾乎沒有遇見過一個喜歡遠行的現代流浪者是偏激、固執、陰郁、好斗的。反之,那些滿口道義、鄙視世情的書齋文人如果不得已參加某種集體旅行,大多連誰推扛行李、誰先用餐、誰該付款等瑣碎問題也無法過關。
羅馬的偉大,在于每一個朝代都有格局完整的遺留,每一項遺留都有意氣昂揚的姿態,每一個姿態都經過藝術巨匠的設計,每一個設計都構成了前后左右的和諧,每一種和諧都使時間和空間安詳對視,每一回對視都讓其他城市自愧弗如,知趣避過。
世界上有很多美好的詞匯,可以分配給歐洲各個城市,例如精致、渾樸、繁麗、暢達、古典、新銳、寧謐、舒適、崎嶇、神秘、壯觀、肅穆……,其中不少城市還會因為風格交叉而不愿意固守一詞,產生爭逐。
冰島的魅力和恐怖,都在嚴冬。
萬千動物中,牛從來不與人為敵,還勤勤懇懇地提供了最徹底的服務。在烈日炎炎的田疇中,揮汗如雨的農夫最怕正視耕牛的眼神,無限的委屈在那里忽閃成無限的馴服。不管是農業文明還是畜牧文明,人類都無法離開牛的勞苦,牛的陪伴,牛的侍候。牛累了多少年,直到最后還被人吃掉,這大概是世間最不公平的事。
就人生而言,也應該平衡于山、水之間。水邊給人喜悅,山地給人安慰。水邊讓我們感知世界無常,山地讓我們領悟天地恒昌。水邊讓我們享受脫離長輩懷抱的遠行刺激,山地讓我們體驗回歸祖先居所的悠悠厚味。水邊的哲學是不舍晝夜,山地的哲學是不知日月。
有人把生命局促于互窺互監、互猜互損,有人把生命釋放于大地長天、遠山滄海。
我在這里見到了很多的威尼斯商人,總的感覺是本分、老實、文雅,毫無奸詐之氣。由此進一步證實了我以前的一個判斷:只有發達的商市才能培養良好的商業人格,投機取巧、狡猾奸詐,不是因為太懂商業而是因為不懂商業。
歷史是坎坷,歷史是幽暗,歷史是旋轉的恐怖,歷史是秘藏的奢侈,歷史是大雨中的泥濘,歷史是懸崖上的廢棄。
熟悉也有毛病,容易失落初見時驚艷的興奮,忘卻粗線條的整體魅力,目光有仰視變為平視,很難說是把握得更牢了,還是松弛了把握。這就像我們交朋友,過于熟悉就變成尋常溝通,有時突然見到他翩然登臺或宏著面世,才覺得要刮目相看。
更羨慕街邊咖啡座里的目光,只一閃,便覺得日月悠長、山河無恙。
在迪倫馬特筆下,羅慕洛斯面對日耳曼人的兵臨城下,毫不驚慌,悠然養雞。他容忍大臣們裹卷國庫財務逃奔,容忍無恥之徒誘騙自己家人,簡直沒有半點人格力量,令人生厭。但越看到后來越明白,他其實是一位洞悉歷史的智者。如果大車必然要倒,妄圖去扶持反而是一種騷擾;如果歷史已無意于羅馬,勵精圖治反而是一種反動。
偉大見勝于空間,是氣勢;偉大見勝于時間,是韻味。古羅馬除氣勢外還有足夠的韻味,使它的氣勢也沁水籠霧,千年不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