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繼聰
翻開西北散文家劉志成的散文集《邊地罹憂》,只讀了《舞蹈在狂流中的生命》、《一條歌的河流》、《待葬的姑娘》、《會起東風峽》、《藍湖泊、白湖泊》、《傷逝的雪祭》等幾篇,就被他的文字打動了。我愛讀書,也訂閱著很多雜志,卻很少讀到如此吸引人震撼人的文字。在我認識的作家中,也有不少人寫過些好散文,但是這樣整本文集里的文章都叫人喜愛的作家卻不多。
我不禁撥通了陌生的劉志成的電話,我告訴他,以前也零星在《中華散文》、《散文選刊》、《草原》、《延安文學》讀過他一些文章,但對他沒有深入認識,現在讀了他的文章,只想告訴他一句話--真的很高興認識了他這樣一個陜北、內蒙古的朋友……
劉志成出生于陜北,現在在內蒙古鄂爾多斯市東方路橋集團工作,總之是一直生活在干旱少雨、生存艱難的西北地區。這是劉志成的福氣。對于有大才者來說,生于苦難之中,多經歷一些坎坷、苦難,是他們的福氣,因為苦難坎坷是打磨美玉最好的東西。
干旱少雨,生存艱難的西北,使1973年出生,比我還小兩歲的劉志成,對人生,對生命,對生活,對世間萬物,有了罕見的深刻、透徹洞悉。
西北,是一片蒼涼的土地。一首首古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一首首民歌“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在難留……”,還有飛沙走石,枯死的胡楊,命在旦夕的駱駝刺……都在我們南方人心里深深烙下一個印象--西北十分荒涼。
為荒涼的西北,為生存艱難的西北人唱出的歌就是蒼涼的,劉志成的歌給人的感覺是:萬分蒼涼。
這是因為他出生于生存艱難的神木禿尾河上游的一個小山村。正如他在《舞蹈在狂流中的生命》一文中所寫的“做飯取暖,須到百里外的上游,靠牛車運取。當地有民謠曰‘一冬半春為炭忙,年三十拉炭在半路上’‘水如油,炭似金,要娶婆姨攢三冬’”,正如他在《裸坦的渴意》中寫的“……玉米尺把來高,卷著的葉子快接近了黃土高原土質的顏色。草都是一色的枯黑。再向南,除了那條裸露著的幾十米寬的河床、只在中間走一脈細流的黃河兩岸稍微披了點褐色的綠,基本上是一片赤地……”二十幾年,他就一直生活在那樣一個地方;祖祖輩輩,他們就生活在那樣一個地方。而且,他是生活在農村,比城市里艱難得多的西北農村。
生存的地域,生存的階層,注定了劉志成對苦難,對西北人、對下層百姓命中注定要經歷的苦難有了相當深刻的認識。我跟西北散文的扛鼎作家史小溪相當熟悉,而且他還是我的文學發蒙老師,我常常跟人說,史小溪是我文學創作上的父親,我對他的散文和思想可以說是諳熟于心。我也讀過劉成章、馬步升、王族、周濤、劉亮程、賈平凹、許淇、鐵穆爾等很多西北作家的文章,發覺他們對苦難的認識,對苦難的書寫,其深刻程度都遠遠不如劉志成。
我一直有這樣一個強烈感覺:對生存的艱難苦難的那種強烈意識,特別是自身生活在其中,無法逃脫這種艱難生活的那種苦難意識憂患意識,劉志成明顯勝過我所認識的那些西北部大作家。我猜想,他們在艱難的農村生活經歷的苦難一定沒有劉志成多,或者是他們那一代人當時過多關注政治運動,沒有閑暇思考這些問題,多年以后的今天有閑暇了,但是由于記憶模糊,感覺淡了,寫不出劉志成那么強烈的對苦難的情緒了。
劉志成散文中寫作的大多是弱勢群體的凄慘生活,特別是生活在最底層的普通農民的艱難辛酸生活。城里的公子小姐們,大概以為劉志成筆下的生活發生在很久以前,其實他給我們流著淚敘述的人們和生活,就是現在的陜北、鄂爾多斯甚至更大范圍的西北仍然存在。蘇軾說“讀《陳情表》不下淚者,其人必不孝;讀《祭十二郎文》不下淚,其人必不友”,我強烈感覺:讀了劉志成散文不下淚者,其人必“不仁”,必然是鐵石心腸。我想,劉志成雖然已經不是一個地道的農民,但是應該叫農民作家,他骨子里流淌的依然是農民的血液,最關注的仍然是最底層農民、弱勢群體的命運,我敬佩這樣的作家,愛讀這樣的作品。
劉志成散文,最震撼我心靈的是《待葬的姑娘》,我讀完以后,淚流滿面,后來,我曾經把這篇文章誦讀給我教的兩個班的高二年級學生聽,很多學生同樣深深被震撼了,淚流滿面。這篇文章,最先發表于《延安文學》,之后又用于2003年第5期《草原》、第8期《中華散文》,被11期《散文選刊》選載。
《待葬的姑娘》寫的是一個呆在一孔“裂了縫”的土窯洞里的姑娘,是一個癱瘓的啞巴姑娘,只有21歲,卻是為“我”表哥二栓的二叔--“一個16年前就已經死去了的光棍男人”剛“娶”回來的媳婦,準確地說,是用4000圓錢買回來的,買她回來的目的,就是等著她死,死了之后,埋葬進二栓的二叔的墳墓中,因此“我姑母”一家,包括患了癡呆癥的“我”表哥二栓,都百般折磨她,盼望她早點死去。把她關在荒草叢中的,一孔“連續下幾場猛雨,它絕對會倒塌”的破窯洞里,窯洞里只有昏暗、糜草、一條爛毯子和尿臊味,只有餓得咯咯叫的老鼠和幾十只蒼蠅跟她做伴,女孩子只有四五歲的孩子大的樣子,臉色蠟黃,臉上浮腫,眼眶深陷,“半截沾滿屎尿的腿瘦得象漚過的麻材”,被一根粗布繩子拴在木頭樁子上……讀到這里,我們的心肯定很痛。“‘誰知道養了半年還不死’,聽著姑母發狠的聲音,我的心在發冷”,讀到這里,我的心也跟劉志成一樣發冷。我真想告訴“姑母”:都是一樣生活在淚水、辛酸、苦難中的人們,同是“淪落人”,“相煎何太急”啊?我們不能不為“姑母”、“癡呆表哥”、啞巴姑娘的家人的愚昧、無知、殘忍而痛心,也同情他們。“姑母眼里滿是迷茫……家里年年死大牲口”,他們,同樣是一些生活凄慘,苦苦艱難掙扎的人們啊!
我想,劉志成這位西北的豪放粗獷漢子,肯定是淚流滿面寫這篇文章的,可謂“字字皆血淚”。
《裸坦的渴意》,發表于2002年第2期《中華散文》欄目頭條。該文寫的是西北的干旱。到底有多干旱?不是我這個云南人可以想象的。同為高原地區,西南的云南多山林,雨量充沛,每年的五月至十月基本上都是三天兩場大雨,有時是一天三場大雨,也不乏江河湖泊水源,而我知道,西北缺水,據說有的地方,愛洗澡的女人一生也只能洗兩回澡,就是結婚和死的時候,每次也只舍得用小半瓢。劉志成在這一篇散文中寫道“高原已經三年沒有下雨了”“高原上的水井大都干涸了”“水比油貴,老鄉們洗過衣服和洗過臉的水,才能飲牲口”“坑里水極少,但是衣衫滾滿泥漿的父老們眼角卻飄起了異樣的興奮”……我不信西北會有這么干旱,曾經打電話問劉志成,他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的。我知道,自己不該這么做,我一個南方人,對西北的認識肯定遠遠比陜北長大,又在內蒙古鄂爾多斯生活多年的劉志成膚淺,比任何一個西北人的認識膚淺。
從《一條歌的河流》和《沙柳葳蕤在生命的高地上》等幾篇文章來看,其實劉志成應該是一個很有靈氣很杰出的詩人、畫家、民歌手。
這兩篇文章很有詩情畫意。跟《待葬的姑娘》《舞蹈在狂流中的生命》《裸坦的渴意》《行進毛烏素》《傷逝的雪祭》比較起來,《一條歌的河流》和《沙柳葳蕤在生命的高地上》等幾篇是劉志成的另外一種風格完全不同的文章。這些文章內容不再是寫西北的干旱、生存艱難和西北人生活的艱難,而是一下子改為極力贊美西北,贊美西北的富有。西北經濟貧窮,但是富有底蘊深厚博大的文化。按西北散文大家史小溪老師贊美陜北時引用的信天游說,就是“憨女人生的好兒子,疙里疙旯種的好糜子”。貧窮、荒涼、干旱的西北,孕育出了無數優美的民歌信天游。讀這些文章,我們不再有揪心的痛苦,而是舒服,極大的享受,為享受到如此精美的西北風味大餐而高興。
《一條歌的河流》發表于《草原》2003年第8期。文章寫得文采飛揚,叫人愛不釋手,甚至舍不得一口氣讀完。
劉志成曾經花了很長時間研究和整理陜北民歌信天游,并且還出版了他搜集整理的信天游。可以說,不愛信天游,不能唱信天游的人,他就絕對不是地道的西北人。我作為一個南方人,曾經在西北散文大家史小溪的散文中欣賞過很多精美的信天游,被信天游的美深深打動,愛信天游。在《一條歌的河流》中,劉志成又給我們唱出了一曲曲精美絕倫的信天游。我慶幸,我的這兩位好朋友都是唱信天游的高手,不比李有源唱得差。“蘆花公雞窗臺上臥,不圖喝酒圖紅火;酒曲曲出在心里頭,抖搭上幾聲聲解憂愁”、“陽婆婆出來照西墻,愛妹妹的心思一肚肚裝;手拿上刀刀磨石上處,你不信我就豁開肚”、“郎在丘上放牛羊,姐在河邊洗衣裳,郎望姐,姐望郎,牛羊跑上打麥場,搓板打在臉盤上”、“好曲曲好比沒梁梁的斗,裝在咱的心里出在咱的口”……悠悠揚揚的黃河,悠悠揚揚的延河洛川,悠悠揚揚的的無定河等西北的河流,孕育出了悠悠揚揚的信天游,像一方方潔白的羊肚手巾和一條條艷麗的紅腰帶,飄蕩在西北瓦藍瓦藍的天空、潔白的云彩下……可以這樣說,西北的一條條河流,在劉志成心里邊,就是一條條民歌信天游的河流。古人逐水而居,中華民族自古愛唱歌,西北風大沙多,寒冷蒼涼,人們就更愛唱歌,更愛喝酒,一碗豌豆酒下肚,準都把心里憋著的一首首信天游吐出來,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劉志成還暗暗打了一個比喻,把陜北、內蒙民歌的發展流程比喻為一條河流。“每一首山曲,就是陜北人的一種自嘲自娛,大樂大歡……那誘人的酸曲信天游,猶如陜北這塊純樸的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沙打旺、沙竹一般,年年發芽,年年瘋長,綠油油,水嫩嫩。” 劉志成對這條哥的河流的癡情清清楚楚。
讓我們高興的是,這一條河里有無數精美的浪花。
可是,正如西北的河流大都逐漸干涸了一樣,西北這一條民歌的河流流量也在逐漸減少,這不能不叫我們擔心,也不能不叫祖祖輩輩生活在西北的劉志成心痛。“我發現陜北人的苦難正在商品經濟的熾熱氣焰中已經走向了冷落,歷經了大艱難與大悲涼的陜北民歌最自由的飄逸和最響亮的吼唱,也同這個世界越來越格格不入。面對現實的物欲橫流,它做著最后的掙扎,它當初隨苦難滋生,現在也正悲哀無奈地隨苦難遠去,漸漸荒落……” 劉志成的癡情贊美高歌當中透露出深深的惋惜、心痛和擔憂。
總的來說,劉志成的散文很有西北特色,明顯帶有一股很強烈的西部散文特有的蒼涼味道,就是他這些贊美西北的散文,仍然不脫一絲隱隱的蒼涼心酸味道。
《沙柳葳蕤在生命的高地上》發表于2001年第1期《中華散文》頭條。《遠去的禿尾河》發表于2003年第2期《草原》。這是兩篇回憶美好童年和美好初戀的美麗文章,但是也帶得有一股淡淡的蒼涼苦澀味道。文章寫得同樣文采飛揚。
《沙柳葳蕤在生命的高地上》,是回憶艱辛又不乏樂趣的童年和家鄉農村的文章。陡然一見沙柳,劉志成馬上想起了他的童年和家鄉,可以說,沙柳連著他的童年和家鄉,其實不見到沙柳,他肯定也會常常想起童年和家鄉,因為沙柳的根深深扎進了他的心底。沙柳讓他想起了逝去的爺爺;沙柳讓他想起了即將忘記的很多美麗的信天游,“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見不到那小妹子喲好凄惶;瞭見那村村瞭不見人,淚格蛋蛋泡在沙柳林;你在那梁梁我在那溝,親不上口口喲招一招手”。
劉志成大寫大贊沙柳的用途,沙柳可以用來搭屋頂,做燃料,編制簸箕、笸籮、掃帚、筐子,連枷、糧倉、笊籬、筷子、果盤、花籃、各種工藝品。沙柳與他心有靈犀,“我感到沙柳們為我的到來而激動不已”“凝望沙柳,兩行熱淚潸然而下”。然而他畢竟離開了廣袤的鄉村,進了城,離沙柳越來越遠了。遠離了沙柳,遠離了家鄉,遠離了親人,遠離了童年,心中不可能沒有凄涼、蒼涼。
《遠去的禿尾河》,寫“我”初戀女孩“燕子”。初戀是甜蜜的,“第一次眊你你不在,你媽媽打了我一鍋蓋;第二次眊你你不在,你大大打了我一煙袋;第三次眊你你不在,你家的大黃狗把我咬出來”“石頭炭燒炕文悠悠火,心里頭愛你不由我;你是塊吸鐵我是根針,咱處處就把咱身挨緊;一對對鴛鴦禿尾河里游,咱二人鄉親到白頭;二圪餅餅牛車拉白菜,咱二人死活不分開”……但是后來,“我”的初戀女孩燕子卻嫁給了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大款。仍然萬般無奈,萬般蒼涼凄涼。應該說,《遠去的禿尾河》和他最有影響的《懷念紅狐》一樣,很有小說的味道,故事情節完美,由于恰當引用了大量的陜北民歌信天游,整篇文章內容充實大氣,文字充滿浪漫氣息,用了小說的虛構手法,詩歌的意境。
總之,從這些文章來看,劉志成在西部青年作家中是少見的很有才氣的,但原他的散文繼續保持自己的西北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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