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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露

作者:時間:2017-07-01

  一 在黎明出發

  他們說我是個清高的人,孤高自詡。

  我承認,然后離開。

  我走在陌生的路上,見證了無數個殘陽撕裂黃昏的日子,等待著黑夜捧出旭日后新的相逢。田野上的花恣意地開放,匯成能將人溶解的海洋。炎熱的大地騰起的水霧,模糊了阡阡小徑,路旁,有鳥頡頏。

  純棉原白上衣,洗到褪色的牛仔褲,披散著長發,些微凌亂,邊沿微卷。或是黑色半長風衣,垮垮地套著,白色高領毛衣,領口有些松,露出皮膚。頭發盤成松松散散的麻花辮子,蕩來蕩去。這是我不變的裝束。還有不變的潔凈皮膚,很干燥。手柔軟而略顯粗糙,指甲不長,指甲縫里沒有一絲污垢。偶爾圍條蒼綠色圍巾,或捧一束很大的花,整個人看起來像荒原里的花朵,艷麗而又委頓。

  蒼黑的暗云低唱著東流的水,與這田野相交在我看不到的遠方。寂靜的風將夢想吹散,雨點落下,是落寞的天空落下的冷淡的淚。

  有時我走著,步行穿越荒原、田野、村莊,但也會偶爾搭上好心人的車。他們驚訝地看著我,我們彼此閱讀,各自綻出笑顏。

  相對于繁華的都市,我更愛在小城鎮佇留,尤其是依山傍水的小鎮或荒蕪沉寂的孤村。前者有夕陽向晚的青石板路,后者有貼切深沉的寂寞和被時間遺忘的永恒。我總會在緩緩蕩起的炊煙中嗅出遙遠的年代里發生的故事,看過了一段又一段,沉迷其中。我會在到過的每一處找到一份工作,簡單但有特色。我學會了花布蠟染,曾用七天的時間清洗一張牛皮。而記憶最深刻的是,我曾花了一個月向一個富人家的小女孩解釋為什么太陽比月亮明亮。她一直堅持是人們友愛的目光點亮了白晝,我終于沒能說服她。她真的擁有一個自己的花園,讓生命剔透又繽紛無比的花園,我羨慕她。還有一次,我以給人們――確切地說,是一群老女人――講述外面的故事為業。她們聽得入迷且滿足。沒人付給我錢,她們送來了珍藏了一輩子的首飾,親手做的辟邪物,或一餐傳統飯菜。這些一輩子沒離開過那個小圈子的女人啊,我輕視卻又喜歡她們。又有誰能說出人生的真諦呢?我甚至在一家精神病院停留過幾天。歇斯底里的尖叫令我毛骨悚然。可后來,我學會與他們對視,在一張張癲狂的臉上找到過去和讓人凄然的故事。

  旅途從未停止,我就那樣地游蕩于陌生的路上,在現實與虛幻間徘徊,浮生若夢。

  又出發了,清晨,路上的露,顆顆滾落。

  二 碧眼貓

  影子在夕照中一寸一寸拉長,以我從未見過的細長的身段,在石子路上一晃一晃。天空的藍紋裝點著紫霞。青天如海,霞光恰似片片彩鱗。

  今天我穿著牛仔背帶褲,遠看就像個小孩。其實我本就是個孩子――如果有人能進入我心,他就能看出。看清一個人,只有兩種距離,最近或最遠。肝膽相照的朋友,不共戴天的仇敵,否則都只是對面不識的路人。想到這些,我就覺得自己無比蒼老,刻入骨里。

  路上沒有車,很靜。有時我覺得車水馬龍是惡劣到極點的詞,它讓人在廣闊的空間里感到無比逼仄。陽光只好摔在車上,一滴一滴滾到地面。而現在,那么一大捧光輝,呼啦一下子瀉在路面上,在向晚的騰騰熱氣里流動。然后,我看見了那只貓,碧眼貓。

  它側伏在地上,拳頭一般大小的小腦袋正對著我,小小的一團,不必觸摸就能感到柔軟。它靜靜地看著我,我走過去,撫摸它黃白的細毛。它咧了咧嘴,瞇起眼睛,那樣子是笑了。它輕輕翻過身,把柔軟的肚皮亮給我。我心中忽然有了個頑皮的念頭,便用手輕輕搔它那小肚皮。它癢了,小爪子撓撓,碧藍的眼睛盯住我,瞳仁大大的,完全沒有戒備的樣子。我想把它抱起來,它一翻身下去,蹭到我腳邊來。

  我想我該走了,這樣溫順的小貓不會是流浪貓。于是我站起身,不再回頭。身后喵喵的聲音始終追著我,開始是撒嬌的,帶著嬌嗔,后來就變得迷惑不解。終于忍不住回頭,它仰頭望著我,睜圓了眼睛。我蹲下,撫摸它。它順從地伏下身來,等待愛撫,可是我不再逗弄它了。我只是想對它說再見。我轉過身,飛跑起來,小貓柔軟的聲音在心頭一顫一顫,終于漸漸被遠拋在后面。

  五歲那年,也有那樣一只小貓,睜著圓圓的眼睛,等待我的懷抱。五歲的我,圓圓臉兒圓圓眼睛,也正如乖巧的小貓。那是只很小的白色的貓,透亮的小舌頭弄得我癢癢的。碧藍的眼睛,清澈如一泓秋水。但我不能帶它回家,我有我的家,它有它的。那一刻,也正如現在,我多想牽著它,一個人,一只小貓,一直走到天荒地老……

  我跑回旅店,汗如雨下,淚亦如雨下。我沖進浴室,把水量開到最大,一寸一寸地清洗我的皮膚。水滑過的感覺舒服極了,皂液的泡沫一點點沖下去,流走了,就像小貓透亮的舌頭留下的感覺一點點消失,就像今天的記憶一點點剝離。我閉上眼睛,小貓的影子漸漸變小,分不清是五歲那年的那只還是今天的碧眼貓,軟軟的聲音漸漸遠去。今天,經歷,融合,沉淪;明天,遺忘。這是我的準則。旅店里的水與我的淚,已不知埋葬了多少過往。

  走出浴室,我走到桌前,給魚骨頭發郵件:

  有一天,我會給自己一個固定的家。房前有山,屋后有水。然后,養一只叫小乖的小貓和一只叫小鬧的小狗……

  一夜似夢非夢,似乎耳邊總縈繞著小貓的細語呢喃。我走到鏡前,看到一雙疲憊的眼睛。

  草草地吃了早餐,看到魚骨頭的郵件:

  處處都可以是家,處處都沒有家。如果心不愿佇留,山水也留不住步伐。如果有一天月兒停止奔波,就讓我在月光下。(請一定看好小乖,不要把我吃掉。)

  我忍不住笑了。“魚骨頭”是我多年的網友,我叫“嶺南月”。還記得他妙解我的網名:“嶺南月者,娥眉月也。眉,或舒或蹙,或挑或抑,變幻無窮。娥眉月亦多情如斯。眉梢眼角,已畫足了一個世界。外界風雨,皆不可擾。”從此不再跟他聊天,只是發郵件。他說我喜歡發郵件是因為喜歡等待,那份等待與寫信相同,充滿了醇香與苦澀。他說得對。

  今天準備啟程離開了。用一天的時間梳理這幾天的際遇,寄回雜志社,很希望它們能結集出版。原本打算再住幾天,卻怕再遇到那只小貓,怕忍不住把它帶走或為它一再耽擱行程。那不是我的小乖,也不是五歲時的小白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