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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為何被稱為中土“第一達摩”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飲酒》
淵明最早被人稱作“達摩”,便緣于這兩句家喻戶曉的名句。宋代施德操《北窗炙輠錄》中引正夫的話說:“時達摩未西來,淵明蚤(按,通“早”)會禪。”
佛教傳入中國大約是西漢末年(或云東漢時期),但當時所傳佛教為小乘佛教,影響亦不甚大。佛教在中國盛行,達摩西來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達摩,天竺僧人,亦稱菩提達摩。達摩西來,是梁武帝普通元年的事。武帝迎至金陵,然后來二人議論不合,達摩一葦渡江至魏,止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而化。據說達摩為天竺禪宗第二十八祖,中土初祖。
淵明乃晉宋之間人,較達摩為早,因此正夫說淵明未等達摩傳法,早就悟到禪宗的深義了。那么禪宗之義是什么呢?禪宗以靜坐默念為修行之法,講究不立文字及頓悟。而此詩講的“此中有真意”,頗似“頓悟”;“欲辨以忘言”,又似“不立文字”。
關于不立文字,《楞嚴經》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當應看月,若復觀指,以為月體,此人豈唯亡失月輪,亦亡其指。
真理相當于“月”,文字相當于指月亮給人看的“手指”,人們不應專注于手指,而是要看到月亮。那么以淵明此詩來比附,“真意”即“月”,“言”即“指”。這兩句詩確實有點禪宗的味道,佛家的風范。
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中論及淵明“問君何為(能)爾,心遠地自偏。此還(間)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這四句詩與佛教的關系時說:
清悠澹永,有自然之味,然坐此不得入漢、魏,果中是未妝嚴佛階級語。
妝嚴,亦作莊嚴,佛家指裝飾美盛。如《無量壽經》:“又講堂精舍,宮殿樓觀,皆七寶莊嚴,自然化成。”又引申為端正尊嚴。《華嚴經探玄記》:“莊嚴有二義:一是具德義,二是交飾義。”王世貞說淵明是“未妝嚴佛階級語”,大約是說淵明是果位(級別)還不高的佛吧。他又說的“坐此不得入漢、魏”,是指淵明之詩正是因為有這種風味,所以與正統的漢魏古詩風格上有出入。確實,淵明此詩似有禪味,但并不是說這樣詩就不好了,而是說漢魏詩中無一語如此似禪,所以后世學詩者從此學起則不能得漢魏之風了。
但是淵明真的是悟著了“不立文字”的禪機么?其實未必,因為《楞嚴經》中有“指月”的記載,而本土文字也早有了類似的內容。比如《莊子》中的“得魚忘筌(一作“荃”)”、“得意忘言”:
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莊子?雜篇?外物第二十六》)
很明顯,淵明“忘言”二字是從《莊子》來的。
另有宋代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評論淵明與佛教的關系:
不立文字,見性成佛之宗,達摩西來方有之,陶淵明時未有也。觀其《自祭文》,則曰:“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本宅。”其《擬挽詞》則曰:“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其作《飲酒》詩,則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其《形影神》三篇,皆寓意高遠,蓋第一達摩也。
他認為淵明深諳佛理并不僅僅表現在“忘言”上,還表現在“了死生”上。于是他就引了淵明《自祭文》數篇,說明淵明比達摩傳達這些佛理要早,是中土“第一達摩”。
清代何文煥在《歷代詩話考索》就反駁葛說:
淵明達識,葛常之引其《自祭文》及《自挽詞》云云,以為第一達摩,援儒入釋,甚無理也。
他認為把儒家的淵明拉入到了佛家的陣營里,太沒有道理了。不過具體怎樣沒道理,他也沒有細說。倒是梁啟超先生論陶與佛的關系說得明白:
他對于那些專務物質生活的人有兩句批評他們道:
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飲酒》)
這兩句名句,可以抵七千卷的《大藏經》了。
《神釋》篇的末句云: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雜詩》里頭亦說:
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前途當幾許,未知止泊處。
《歸去來辭》末句亦說:
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就佛家眼光看來,這種論調,全屬斷見,自然不算健全的人生觀。但淵明卻已彀自己受用了。(《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
梁先生一方面肯定陶詩兩句抵得上七千卷《大藏經》,一方面又認為淵明對于生死的看法屬于“斷見”。什么是斷見呢?《大智度論》:
見有二種:一者常,二者斷。常見者,見五眾常心忍樂;斷見者,見五眾斷心忍樂。一切眾生多墮此二見中。
佛教認為普通人對世界有兩種見(看法):一為常見,二為斷見。常見認為死并不消滅,身心在過去、現在及未來都常住,永無間斷。斷見則不知自身和各種外物本性常住,而反以身死為斷滅之見。簡言之,常就是總在,斷就是消亡。這都是普通人的看法,佛家則以為生命是“相似相續,非斷非常”的。后一秒的生命已和上一秒不一樣,但因二者相似,所以相續。生命是流動的,后一秒與上一秒即非隔斷,也非永恒不變。即使是“生死”,也是如此。梁任公認為淵明對于生死的看法屬于“斷見”,也就是說,淵明認為人死了就死了,什么也沒有了。因此說,淵明的“了生死”,確實不是佛家意義上的了生死,甚至與道家“莊子鼓盆”的豁達也不相同。淵明雖然看開了生死,但還是把生死看得很重要,“死生亦大矣”——這是王羲之《蘭亭集序》中的話,也是有晉一代人對生死的看法。淵明那些寫到親人去世和哀挽自己的文字,還是有很濃重的傷感味道的。這還是儒家對生死的態度。這讓人想起《論語》里面孔子哭弟子顏回來: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論語?先進》)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同上)
以及《史記》里記載孔子臨終前給自己唱得那首歌:
孔子病,子貢請見。孔子方負杖逍遙于門,曰:“賜,汝來何其晚也?”孔子因嘆,歌曰:“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後七日卒。(《史記?孔子世家》)
達觀如孔子者,臨命之時,既偶“逍遙于門”的一面,也有“因以涕下”的一面。這似乎正是淵明“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的人生態度。南宋羅大經則在《鶴林玉露》中直接說明:“(淵明)于六經、孔、孟之書,固已探其微矣,于了死生乎何有?”
再有把淵明與佛教相關聯的,就是明代屠隆《鴻苞集》:
以禪論詩,《三百篇》是如來祖師,《十九首》是大乘菩薩,曹、劉、三謝是大阿羅漢,顏、鮑、沈、宋、高、岑是有道高僧,陶、韋、王、孟是深山野衲,杜少陵是如來總持弟子,李太白是散圣,李長吉是幻師,郊、島是苦行頭陀,《玉臺》、《香奩》是綺語破戒僧,溫、李、二羅是野狐禪。
這種“以禪論詩”的風格,在南宋嚴羽的《滄浪詩話》中就有了。而屠隆這篇論斷,更是與諸人的人生思想根本沒有任何關系,只是印象式的批評,說自己的一種感覺。就像現代有人用書法來評論京劇老生流派風格,說什么言菊朋似小篆、楊寶森似魏碑,實際不過說言派陰柔圓潤,楊派古樸蒼勁罷了,至于唱京戲的言、楊二人是否學過小篆和魏碑,根本沒有關系。
說來說去,淵明的人生思想和佛教幾乎是搭不上任何干系的。當然,由于時代風氣,他也許會如梁啟超先生說的那樣,“一面卻又受了當時玄學和慧遠一班佛教徒的影響,形成他自己獨得的人生見解”(《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但無論如何,佛學思想至多是淵明主體思想的一點補充而已。
然而淵明這一生確實有和尚朋友,與他們做過方外之游。蕭統《陶淵明傳》記載:
時周續之入廬山,事釋慧遠,彭城劉遺民亦遁跡匡山,淵明又不應徵命,謂之潯陽三隱。
潯陽齊名的三大隱士,陶淵明、周續之、劉遺民,三人時有往來,其中的周續之就是慧遠大師的弟子。而慧遠更是極為器重淵明。按梁啟超先生推算,大約淵明四十三歲那年,慧遠大師召集了僧俗一百二十三人,結白蓮社于廬山之東林,由劉遺民寫的《誓愿文》(大約相當于組織宗旨綱領一類的文字),開了佛教凈土宗的先河。據佚名《蓮社高賢傳》記載:
遠法師與諸賢結蓮社,以書招淵明,淵明曰:“若許飲則往。”許之,遂造焉;忽攢眉而去。
慧遠大師為了能讓淵明入社,連飲酒這樣的戒律都放寬了。但淵明來了,不知怎么了,忽然一皺眉頭就走了。還有的傳說是淵明到寺外,聞鐘聲,攢眉而去。我們實在不知淵明當時心里怎么想的,可能淵明看見一百多人虔誠地坐在那里,不覺靜謐,反覺得他們都太過“無明”(愚)吧。最有意思的是,陶淵明一介貧士,慧遠大師對他欣賞得不得了;而后世與陶齊名的謝靈運(陶當時聲名遠不如謝),當時地位顯赫,他上趕著去親近慧遠,慧遠卻不喜歡他,嫌他心亂。以此看來,慧遠不以聲名地位論人,真是慧眼獨具,頗有大師風范。
另外有個傳說:相傳慧遠送客人不過寺門前的虎溪。有一天慧遠和陶淵明、陸修靜論道,不覺過溪數百步,當時山中猛虎大嘯,似乎是在提醒慧遠——“你犯規了”,于是三人相與大笑。這宗佛門公案雖然不知是否真有,但后世畫師頗愛以此為題,深林古剎溪前,三人相視大笑。笑得是什么?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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