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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座城的經典散文
故獻村,如今叫故獻社區,離高密城十五公里。三十里地,說近不近,說遠不遠,遙遙可望。只需走上晏子路過柏城鎮駐地,一挺正南,擦故獻村西至往東大弧度轉彎處便到村南。村南有攔水橋,名故獻大橋,跨過膠河,道路分岔,一條去了膠州,一條往晏子廟、祝家莊方向,就出了柏城鎮。膠河自南而北,先寬后窄,有水之年與無水之年,都流過故獻村東。立攔水大橋北望,村中下河緩坡一滾水壩,橫亙為路,過去東行一會兒,即到前后朱家集二村。
這里曾經是座古城。這里曾有兩座古城,隔河對峙。我們既為當今之村,又為過去之城而來。
雨后初霽,偶見陽光,如隔了千年。故獻落座于一團霧中,等我們走近。冬日的刺槐枝條,細葉枯干,即將褪盡,灰黑的剪影在空中摸索,卻摸不到村莊的起點,也找不到一座城的殘留。這個只有百余年歷史的外來物種,搜尋不到故鄉現在何處。河床衰草,一年一回,來了又去,喜歡了過客身份,但不擅長儲存記憶,它們以刷屏的方式刷新一條河流,再沉睡成黑屏讓河流萎靡。歷史是條灰色的河,沉淀了厚薄不均的泥沙。分開晃動不息的水紋,抓起一把,仔細數仔細看,還是一攤泥沙,型色均為虛幻的外象。
王維詩云:“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君是你我,或其他。走下故獻大橋,通往村莊的河岸,窄并且長,不像路,像時光隧道。我擔心這樣走過去,往北走出村莊,我便不再是我,而變成另一個自己。現在,2015年11月16日上午,它落滿金黃的白楊葉,昨天也落過,明天還會落。1271年元朝立國后的某個初冬,也落滿了,一個人挑著擔子,如我一般,猶猶豫豫走過,他忘了自己來自哪兒,甚至記不起自己是誰,但他恍惚覺得,熟悉這里,仿佛故鄉。他姓宋。他越過幾個水汊,來到平地,撿了枯枝敗葉,煮第一頓飯。熟透的地瓜在他手里,冒起白煙。他是有想法的人。他推倒寫有“故縣”的青石,用一個白天改一個字,然后重新豎起在膠河邊:故獻。河水停頓數秒,看清后繼續往北。他的嘴角翹起笑紋。他滿意這個地方并滿意立于河岸的青石。他還滿意的一個新村的誕生。
但他無意中,格式化了一條河的記憶,一塊石頭的記憶,一個名字的記憶。故縣往歷史的黑暗里沉,故獻逐漸浮出。一座城徹底沉沒了,被一個村莊替代。
在村南轉圈,我觀察一座雙孔橋涵,它一頭連著膠河,一頭通往故獻的水系。村南開闊的大灣,任北風在此打著漩渦,任落葉飛舞。灣的北端,兩條溝很深地往村北里去,延伸出無法窮盡的視線。溝沿溝底,荒草樹木,平躺或高舉難以言喻的季節之殤。若水豐之年,膠河之水除滾滾北去,還分出一股,斜向西北,順數條大溝如支流般行數里,再東去折回河套,匯入主流。水系將此地隔為孤島。
一千四百多年前,即公元580年左右,官員模樣一行數人,騎馬至此,環繞數周,看到了如同我們看到的一切,竊竊私語后返回濰河東岸。古高密國之都城陰城因連年戰禍水災,幾近傾圮。高密國書記帶隊,不辭辛勞,走遍國之縣域,遴選新治所。走至此終于滿意,立名新開發區,隨在城陰城東南角房梁歪斜的制幣所,微信招來大舅哥、高密國建筑公司包工頭簽下再造新城合約,下撥刀幣數捆,并明示知人善用、用不避嫌。刀幣亂飛,飛沙走石,筑路修橋,營造房舍,年余后,新城建成,居國東遷,故國址廢,新國址立,名故縣新城。
笑談不可盡信。還原歷史,言歸正題。高密濰河文明因戰禍水災,漸趨衰落,沿海文明興起,即便距離海岸較遠的城陰城不被毀壞,高密國遷都已是不可避免。戰亂年代,國都安全為考量要件,水系環繞的孤島,與經濟漸趨強大的膠西國國都黔陬城今朱家集村隔河相望,正是理想之地。隋朝初期遷都后,高密國膠河文明始興,并有效續接了東夷古介國三里河文明,因此,高密國并膠州故地香火不斷,人文薈萃不絕。
然百密一疏,膠河水猛,戰禍尾隨,膠河兩岸,民不聊生。膠西國國都東移,高密國國都再度移往西北小康河、小辛河水系,漸成當今格局。故獻古城只存續二十余載,即被廢棄,于今幾無殘余,只剩志載只言片語,且語焉不詳,模糊不清。難道是宋姓人家數百余年后來此立村格式化了它的過去有關?郁悶的是,即便格式化了歷史記憶,漫長的村莊史中,自唐初故獻古城遷徙至元朝年宋氏立故獻村,一段跨越半個多世紀的漫長歲月,成為空白,難道此地國都廢后再無人跡活動?
歷史即是謎語,謎底難以顯現。正如一座古城、一個村莊通往它故鄉的路,早被迷霧阻擋,被流水沖斷,看不清也不能抵達。我們無法往回走,只能前行。沿著溝沿,泥濘小道,我們走入村莊。
村莊是嶄新的,或接近了嶄新。東西一里,南北二里余,沿河而居、旁水生活的歷史遺風猶在。舊墻涂抹了新涂料,一片橘黃,寫了不要計較生男還是生女的標語,畫了崇尚孝道文化的二十四孝圖。兩條東西水泥路西高東低,起伏并抵達河邊。南北數條胡同,寬窄不一,坑洼處泥水混合,隔開一棟一棟房屋。由于接近中午,村莊行人稀少,狗狗們追隨著我們的腳步。村西的晏子路,傳來車輛的轟鳴,人群走動,那兒,房屋高大,似一座新的城鎮,商店和工廠,如雙排紐扣,扣在路邊。
我們選擇沿從前的水系,現在荒蕪的溝壑,嘗試往河邊去。如此行走,讓我們想起一隊商旅,甚至成為了數百年來那些商旅的一員。明清時代,鹽商由濰北或東營啟程,行至帝國重鎮雙羊店,住宿打尖,天麻麻亮,整好行頭,出雙羊店東門,道別后一隊去往日照方向,一隊往膠州而來。去日照的商隊在帝國南前鹿家莊那兩棵巨大野酸棗樹喝茶歇息時,往膠州的鹽商則到了膠河邊的故獻村,他們停留在現在穿村而過的橫一路,在入河口落鞍休整,飯畢過河,去往膠州完成交易。
人拉馬馱的商業活動,我們只能用想象完成。他們或許于行走之余,也曾盡情欣賞過膠河風景、故獻水系、歷史遺存,并將之列為不虛此行的一部分。但他們沒有留下文字,也沒有留下自己。他們被一陣風吹散了,像煙霧散去了樹林。
膠河西岸一個高點,故土之上,加了新土,顯得更高了些,也加寬了河岸的視野。它居村東中間位置,一棵年齡近一百五十年的老銀杏是明顯標志。樹下,我在等一陣風,吹落更多銀杏金黃的葉子。我相信銀杏和它的葉子是有記憶的,至少記得最后一隊鹽商來過這里。他們把重物卸下,圍坐在一起,抽煙,神色凝重,彼此沉默。最后一次運鹽了,多少有些憂傷。
草草吃了東西,一個人走到岸沿,腳下是陡峭的土壁,斜生了粗大黝黑的野酸棗樹,透過樹枝,他往南看,膠河之水一陣急一陣緩地往北流,在他眼前滾動著漩渦。這時候一陣寒風,刮過銀杏樹梢,細碎金黃的葉子在空中飛旋,像群俯沖啄食的金雀。葉子落在他濃密的頭發,落在干瘦的肩膀,落滿他周圍,但他渾然不知。
我匆忙拍下一陣風后的落葉,它們還沒落地,便停止在了視野內。它們的舞步和從前一樣,落地時寂然無聲。我猛地聽到一個人被風吹裂的一聲嘆息,微弱的像片白光下的影子,碎在樹影之中。他消失了,從故獻村模糊的歲月;也定格了,被一棵樹無限悠長的沉默。
他今年收獲了大豆。他在等一陣風。他面向膠河。他把簸箕舉得與肩齊平,簸箕里裝了還未除盡碎屑的大豆。如果這時候風沿著河堤吹過來,他會讓簸箕傾斜,讓大豆和碎屑從簸箕緩慢流出,碎屑被風吹到地面,大豆則垂直落入準備好的筐內。
他是故獻村一位普通村民,從出生到中年,沒有遠離過村莊。也許他喜歡這里,也許不喜歡,我沒問。他現在專注于等待一陣風,然后再等一陣,一簸箕一簸箕將大豆清理干凈。他的婦人在遠處看著他,喊一聲風來了。其實他知道風來了,我們也知道。他抬高酸澀的胳膊,大豆流出,碎屑飛舞。大豆干凈了,流入筐內,很圓滿。
他也被定格了,被一條長長的堤岸,被一個村莊,被歷史時鐘滾動到現在的那一刻。那一刻,我有一絲感動,因為他的嘴角翹起一根滿意的笑紋,像被風清洗過,被水沖刷過,如大豆般,圓滿而干凈。
過長堤,終于到達故獻村北。我們到達村北時,他正好從一條巷子走出來。我們到達的是個村莊,他走出的是一座古城。我們看見的他是個流浪漢、乞討者,我們看不見的他是個棄城離開的人。一根扁擔,挑在他肩上。他挑著他撿來的認為有用的東西,掛在扁擔兩端,有點沉甸甸的感覺。
他走在時光倒流的路上,走出樹林,穿過菜地,躲開道路的泥濘和坎坷。他好奇地抬頭看看我們,我們也停下看著他。他是位老人,也是年輕人。他的腳步遲緩,像遭了霜打,他的腳步輕快,像雨燕入林。他走在今天的陰霾和陽光下,他走在從前的雨霧和星光中。他不記得現在,他不記得過去。他走的路是他曾經走的路。
他過了一條淺溝,過了一行白楊樹,前面彎曲的路上,還有幾棵白楊聚為一叢,用一個高度聳立。他繼續往前走,野闊風急,四季聚散。又一座城,遙遙可望,嶄新的嚇人。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他念道。嘴邊一根難以察覺的笑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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