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八老師現代散文

　　一、

　　初冬的太陽慢吞吞升上山頂的時候，潮濕的霧氣還是遮擋著陽光的溫暖。陜南的初冬雖然不會結冰，但早上還是有些冷。當我縮著腦袋走到學校一個土臺子前，這里是平時老師們準備上課和休息的地方。太陽出來之前這里一般不會有什么人的。但今天早上這里卻開會似的已經圍了一大圈老師。我很好奇，于是假裝經過，故意靠近他們。

　　此時并沒有人注意我，平時嚴肅的他們今天反常地大聲說笑著、旁若無人地圍著一個陌生的身影開著玩笑。氣氛很活躍，不時爆發出陣陣笑聲。“哦，這個人可能就是他們前幾天說的要來當我們新班主任的新老師吧？可是怎么看也不像個老師啊！”我想。

　　透過人群的縫隙，我遠遠地偷看人群中的這個人：看起來五十多歲的樣子，黑紅的皮膚異常得顯眼，很像我們家鄉敬神時候用來畫符的朱砂的顏色，嚴重的禿頂使得他的頭部、臉部、脖子渾然一色。頭發好像是為了點綴整個頭部這很不好看的部件，稀疏，彎曲，黑白相間地生長于兩邊的耳朵中部以下，還是白的多黑的少，乍一看，是個很奇怪的人。大大的臉龐鑲嵌著一雙很不協調的圓溜溜的小眼睛，很小很小卻分外有神。高大的身軀卻不魁梧，還有些駝背。頭卻總是倔強地高昂著，仿佛總是想急于從比較深的地方掙脫出來似的。我看著這樣的老師不覺有些好笑——這是我對這個新老師的第一感覺，有些想笑。

　　我強忍著笑繼續觀察：一身很大的皺巴巴臟兮兮的藍色中山裝胡亂地穿在身上，給人感覺扣子就沒有系過。與之配套的深藍色的，有點短的褲子也皺巴巴的，從后面看仿佛是彈簧做的，從膝蓋開始向兩端延伸，一圈一圈地向上循環。褲子的膝蓋處鼓起兩個大包，看起來就像膝蓋老彎曲著，顏色也與別的地方很不一樣，有些發白，我想這是常穿不常洗還總喜歡蹲著的緣故吧。一雙軍用膠底鞋帶子胡亂地掛在鞋上粗粗地系著。這是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差點笑出聲來：真是太像當時正在上演的電視劇《陳真》里的一個本事不大卻很壞的日本特務小頭目——丘八！

　　“丘八，哈哈，太像了，好玩。”我終于還是忍不住獨自笑出聲來。

　　正當我看著他得意于自己對他的評價時，上課鈴響了，我趕緊跑進教室。這一年我上初二。

　　就在前不久，我們的班主任兼數學老師不知為什么很突然調離了我們這個山區小縣城的中學，好幾天沒人給我們上數學課。今天早晨第一節就是數學課，我不敢確定剛才看到的老師就是我們的新老師。以為又沒老師，那這節課就又可以開心玩了。

　　正當我們鬧哄哄的時候，校長突然帶著一個人進了教室：“同學們安靜，你們原來的班主任、數學老師因故離開了學校，不能給你們上課了。我給你們帶來我們地區最好的數學老師，他曾經就是我的老師。我用了很長時間，很費勁地終于把他請到我們學校了。現在是我們學校數學組的組長。大家歡迎趙老師……”

　　我抬眼望去——正是那個活像丘八的老師！此刻，他默默地站在校長身邊，呲著滿口白牙給了我們一個凝固著的、看著傻乎乎的笑容。相對與旁邊挺立著的，衣著整齊、氣宇軒昂的校長，而他佝僂著腰，怎么看怎么像特務站在皇軍長官旁邊。“哈哈，真是活像!”一興奮我再也聽不到校長說什么，小聲對我身邊的同學小聲嘀咕著：“快看哪，這個老師活像丘八！”

　　那時候我很淘氣，喜歡打架、使壞，但是學習成績好，屬于老師寵同學怕的一類。我這句話很快在同學中間傳了下去而且得到一致附和。

　　“任飛說數學老師像丘八。”

　　“看吶，這個老師真的很像丘八。”

　　“嗯，真的很像。”教室里有了小小的躁動，很多同學偷笑著，偷偷地議論著，我更是忍不住心中的得意，看著這個“丘”老師，享受地聽著大家強忍不住發出的陣陣竊笑。

　　“大家安靜！”校長發現了教室里的騷動，“你們一個個擠眉弄眼的在干什么？想說什么？嗯？！上來說！這可是我們整個地區最德高望重的老師，資歷最深、學歷最高、最好的數學老師！”他一口氣用了一連串的“最”。可是我們只覺得這個老師最像丘八。

　　“你們看著土氣是吧？卻有很高的學問，二十多年的從教經驗……”校長沒能把話說完，他的這個小小的語言失誤使我和同學們再也忍不住了，從我開始，第一聲失笑，再到同學們傳來第二聲，第三聲……而后終于引發了一場哄堂大笑。

　　不明所以的校長滿臉驚鄂，繼而勃然大怒：“你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他已經發現了這個鬧劇的中心在我這個位置，或者也是由于我是最調皮的名聲在外，想拿我開刀收拾局面，就把目光轉向我，“任飛，你給我站起來！”

　　我忍住笑低頭站了起來，“我知道你，你是咱們學校出了名的搗蛋分子，又是你在挑事使什么壞吧？你給我記住了，前幾天打架的事還沒完，趙老師可是個資歷深厚的老教師了，我都是他的學生，能請他來不容易呢。全校的老師都很尊重他，現在來給你們上課是你們的幸運！你敢給他搗亂我開除你！成績再好我這里也不留你！”校長忿忿地說。

　　我偷偷瞥了校長一眼，嘴里小聲嘟囔著：“嚇唬誰呀，如今義務教育，開除？違法的事也干！”這時候教室很安靜，就這小聲的嘟囔聲都被校長聽到了。他頓時氣的臉色發黃：“你，你……我就是不做這個校長，我，我，我……”

　　校長被氣得語無倫次了，“好了校長，”趙老師走過來一邊拉校長出教室，一邊小聲說：“孩子嘛，還是個娃……”我就聽不到了。

　　只一會他就一個人回來了，看到我還在那站著，就對我說：“任飛同學坐下，”又對大家說，“大家安靜。我這個人形象不好，我在這里向大家檢討，唉，我看那，這輩子無法改正了，就請同學們多包涵吧。”本來已經安靜了的教室里又一陣竊笑，他也跟著笑。

　　“但是！”他突然像變臉機器一樣嚴肅了起來，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大喝一聲，同學們都嚇了一跳，愣住了，頓時又安靜下來。他半分鐘都沒說話，目光在教室里來回掃視好幾圈之后，又一次開口：“作為老師，我必須把課講好，使大家有個很好的成績！而作為學生，你們必須認真聽講，努力學習。我更愿意和同學們共同努力，使大家的學習成績更優秀。努力學習的，獎！不專心聽講的，罰！”

　　說到這里，他又突然不說話了，表情嚴肅，臉部肌肉像塊石頭。他慢慢掃視教室里每一個同學，大家頓時緊張起來，尤其是我。這樣足足持續了一分鐘，時間仿佛凝固了。教室里安靜極了，我腦子里飛快地猜想著他會怎樣修理我。

　　“啊，這個……”他拉長聲音，看著我們。語氣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當然，你們還是孩子，玩也是應該的。”他語氣一下子又平和起來，目光也一下子和善了。大家的靈魂仿佛徹底被他攥在手心的時候，他卻開始娓娓道來：“同學們，你們現在處于人生最關鍵的時期，這個時期會決定你們的一生，因此也叫黃金時期。然而，這黃金時期卻也是你們的懵懂期，老師有義務幫助你們正確地度過這決定你們一生的時期。”

　　教室里依然這樣安靜，我的精神徹底放松了，專心地聽他接著講：“我們都要明白，學習，健康地成長，是你們目前的主要任務。但你們不是孤軍奮戰，怎樣幫助你們卻是我的主要任務。我們始終在一起，認真，謹慎地度過你們人生最重要的時期。”他的表情、語言，讓人覺得那樣真誠而深情，讓人不自覺地肅然起敬。

　　“我只要你們能有一個好成績而且可以健康成長，這些必須要有。至于你們剛才偷偷叫我什么丘八，這都是小問題。”他這一番話讓我有些尷尬，下意識對他笑笑，環顧四周，同學們臉上似乎也都有些歉意的微笑。

　　“好了，現在我介紹下自己給同學們。”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趙德信”三個大字。轉過身雙手按住講桌，撐住自己的身體說：“我叫趙德信，從今天開始，就是我們這個班的班主任兼你們這一屆的初中數學老師了。我不會離開大家，將一直陪伴你們初中畢業。剛才的笑聲很好，算是我們認識也熟悉起來了，我謝謝大家愿意接受我。但是同學們，學生，在學校，學習和成績是第一位的。我來晚了，數學課已經耽誤大家好幾天了，現在我們要抓緊補起來。強調一下，上課的時候我們都該是嚴肅的，我必須認真地講，同學們也必須認真地聽。我講的不清楚的，我講完后請同學們提問。有想和我玩的，放學后找我，我是住校的。好了，學習時間里我不想多耽誤同學們一分鐘，現在開始上課。”

　　聽完趙老師一番發自肺腑的話語，教室里除了刷刷的翻書聲和丘八老師粉筆撞擊黑板的聲音，再無雜音。同學們以從未有過的默契，靜靜地期待著剛才被我們嘲笑過、震撼過的趙老師帶給我們的第一節課。講臺上，趙老師正在黑板上寫下今天的課題。他依然是隨性不修邊幅的樣子。他的背依然駝著，身形已不再魁梧，懸在腦際的頭發花白而稀疏。寬大的中山裝皺皺巴巴，包裹著他不再年輕卻充滿知識的軀體。他像一個負重的智者，在多年的教書生涯中耗去了太多的心血。歲月無情，磨損了他的蒼老，卻升華了知識的沉淀。此刻，他寫字的樣子讓人動容，剛才那些義正辭嚴的講話，每一個字似乎都帶著無窮的穿透力，一下一下叩擊到我的心靈深處。

　　我默默地翻開書，感激地望著趙老師，心里開始慚愧和自責。然而，不管我怎么慚愧和自責，從那一節課開始，趙老師都永久地變成了丘八老師了，因為課后很快全校都知道有個丘八老師，以致于很多同學不知道他真的姓什么。最要命的是那根植于心的丘八老師連我自己也難以改變了。

　　丘老師就丘老師，反正我看他也自嘲地接受了——并不十分介意，弄得有時候老師們開玩笑時也叫他丘老師。最好玩的是有一次外班的學生找他直接喊：“丘老師……”在我很想他的時候。這些讓現在的我想起來總有些慚愧。

　　二、

　　丘八老師講課和別的老師最大的不同是，一節四十五分鐘的課他總是在十八到二十分鐘內講完，整個過程表情嚴肅而凝重，一句廢話也沒有，“同學們好，同學們坐下，上一節課我們講了……這節課我們開始講……”

　　“今天就講到這里，對于不明白的地方請同學們提問，也可以問這節課以前的課程，也可以是以后的。”說完就站在教室門外抽煙。第三十分鐘他一定進來，說“大家還有問題嗎？再想想，我隨時回答你們，大家看書看筆記，我等大家。”然后，他就開始在教室里轉，一圈又一圈，緩慢而不停歇，嘴角始終掛著淺淺的微笑，好像總是很快樂。

　　他煙癮很大，每次走到我身旁的時候總能讓我聞到很難聞的焦油味。因此同學們都很害怕他走到誰旁邊后停住。我當然更害怕他走過來貼近我，歪著頭看我整理的筆記。可是他總是喜歡這樣做，好像特別喜歡對我這樣做，那時候真的感覺他難聞死了，我很想找個機會報復他下。他卻什么也不知道，依然緩慢地，一圈一圈地在教室里轉著，每一圈也不會忘記讓我難受下。一直到下課，他會很快走上講臺，一邊收拾課本、講義及粉筆盒，一邊頭也不抬地說：“下課了，有問題任何時候找我，我晚上住校。”絕不拖延一分鐘多說一個字。當我們站起身來的時候，他已經以與講課時完全不同的敏捷姿態出了教室。走到我們教室對面老師們課間休息的地方拿出一支煙點著，深深地吸一口，很享受似的長長一口氣舒出來，于是冬天的冷空為他呼出的熱氣和煙氣留出一條通道來，竟能在他的嘴前筆直的把這異樣的氣體延伸一尺多長。就這樣，他上課的程序每次周而復始，千篇一律。只有在收發作業的日子里，語言和內容會有改變。

　　山區的老師沒有集體辦公室，每個老師有一間面積很小的小土房，床前放一張破舊的辦公桌，一把椅子，就是宿舍兼教師辦公室了。這樣的辦公室更不會有什么空調暖氣，熒光燈當時還沒在我們山區普及，為了節約用電，所有老師的宿舍兼辦公室都用一只15W的燈泡吊在桌子正上方照明。因此老師們的辦公條件是很差的，尤其晚上，對于他那樣的老教師來說就更是了，眼睛看不清就是個很大的問題。

　　他帶四個班的數學，每個班有五十多人，他還是班主任，白天根本就不可能有時間批改完作業，就算是晚上，備完課后批改完這些作業也不容易，對于他來說就更是了。又因為他改作業很細致，而且批改方式也和我見過的所有數學老師有很大的不同，他改正了錯誤還要在旁邊寫上解題思路，即使是正確的但不是最佳的途徑，他也會寫上最佳的解題途徑并寫上為什么，乍一看讓人覺得像是批改的數學作業加作文。因此，別的老師很快能批改的作業，他卻需要更久更長的時間，以致于常常熬到深夜。我們晚上上廁所的時候經常能看到他窗口透出昏暗的黃色燈光，很晚的時候，全校常常就他的燈亮著。

　　臨近期中考試的時候，為了迎接這次考試，我們的作業越來越多，他的批改也越來越詳細。我們看到他常常因為熬夜眼睛紅腫。一天，他快下課的時候說：“有兩個事打擾同學們一下，第一，從作業上來看，大家的進步都很大，但還需再努力，以后作業再工整些，考試的時候有的閱卷老師看到不整齊的卷面容易誤判，這對你們是不公平的；第二，最近大家的作業本都寫了大半了，翻到當天的作業費時間，請同學們理解下老師，幫忙在作業本上拴上一根細繩拴住以前的作業，這樣我批改作業的時候一提這個繩就能看到當天的作業，省時間。”

　　這時候我看著他紅腫的眼睛，想起他那窗前昏暗的燈光，腦子里突然出現一個壞念頭：“哼，等著吧丘八，我叫你抽煙！天天用你的氣味把我熏得難受，這次我叫你省事！”被自己這個壞念頭支配得興奮，匆忙寫完作業，在作業本的封面上用鉛筆很形象地畫了根系著的細繩，為了不被他看出來，我畫的色彩很重，還在“繩子”下方淡淡地畫上“繩子”的陰影。又在本子的兩側用鉛筆點畫到新寫作業那里，這樣更像拴好了的繩子。畫完放桌子上走開幾步，一看，哈哈，很像，我暗自得意。

　　交作業的時候，我一改第一個交作業的習慣，都沒顧得上出去玩，焦急地坐在旁邊等同學們都交了作業，才把自己的作業夾在同學們的作業中。想象他氣急敗壞的樣子我開心極了！哈哈，也很佩服自己的“好主意”。

　　直到第二天他來上課，我才有些惶恐，惴惴不安。但他表情、言行舉止看起來和往日一樣，看不出來任何異樣，就算我仔細觀察他看我的眼神也看不出來有什么特別，這讓我心里更加惶恐和不安。我想，這下我死定了，已經不會是簡單的批評了。他一定先不說，然后大做文章。然而等到他講完課他依然什么也沒說，還是往日里模式化的那些話，出去抽煙，進來轉圈。我的心越來越不安。

　　終于熬到下課，果然，他離開的時候說：“任飛，你來下，我有事找你。”說完自己先走了。也聽到這句話，不知為什么我反而安心了很多：他能叫我去就好，看來是想和我解決，哪怕把我打一頓，別叫家長就好。

　　緊跟著他，來到他的辦公室，他有些疲憊的把教案和粉筆盒放在桌子上，順手拿起我的作業，“任飛呀，你很有畫畫的天賦，你畫的繩子太形象了，也是我眼睛不好，我提你的繩子，一提提不上，一提提不上來，提了好多次，我還以為自己的指頭發麻了，壓住你的繩子一摸，和本子是平的，拿到燈下仔細一看，原來是你畫的呀！哈哈哈，畫得真好。”他竟然能大笑起來，服了他。我放松了下來的同時也有些失望，有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他不再說話了，開始整理他的桌子，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真不知怎么收場。

　　唉，按照慣性，道歉吧：“趙老師，對不起，我就想玩下，真的不是故意害您的。”

　　他回頭微笑著說：“趙老師？不是丘老師？你這個家伙。畫得那么像還不是故意的？那你要故意我看可就是神筆馬良了，”我尷尬得不知怎么好，他接著說：“你的數學成績是全班最好的，甚至是整個年級最好的。只有一點，我想你能把這個繩子畫得這樣好，也就能把作業寫整齊，為什么作業總是很潦草呢？這就只有一個問題，態度。我說的對吧？你的解題思路沒有問題，腦子好使，但是潦草的作業會被扣分的，有時候不熟悉你的老師看不清，你題做對了還要被打叉，多冤枉？就像我夜里不許自己睡覺批改作業卻被你算計，我也冤枉啊。要不我們為了公平，你以后盡管使壞，我看到你作業潦草就打叉，如何？”

　　這怎么行！我想這下把自己害苦了。但是總不能我說：我不使壞了，我一定要把作業寫整齊，那多沒面子呀。丘八老師有些得意，微笑著說：“不行？那好吧，我尊重你。那就不這樣，可是你也要尊重我才行啊，玩下，使使壞，可以的，我也喜歡玩。但是，做事情一定要認真，而且要形成習慣。態度，往往決定成敗，懂嗎？”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但是我的心也被他的語言觸動了，隱隱的，似乎感受到了他內心深處人格對我產生的震撼。

　　“好了，這個事別說了，給你看個東西。”丘八老師拿出一張紙說：“這個是我們縣里下發的，將要在地區舉辦一次數學比賽的通知。由于上次我們縣里的數學競賽你取得了不錯的成績，這次校長和我依然推薦你代表我們縣參加初二年級的比賽。你行的，只注意一點——卷面整齊，書寫工整。拿到好成績，我陪你玩。多的就不說了，去準備吧。”

　　三、

　　這次數學競賽是在地區第一中學舉行的。當我和丘八老師趕到時，門口已經用大紅紙寫上了大大的條幅橫掛在大門之上：地區數學競賽。學校里靜悄悄的，其他學生都放了假。

　　為了顯示公平，監考老師是在各個學校抽調的數學老師。單人單桌就不用說了，還在考場門口掛了一長溜醒目的大紅字“地區初二年級數學競賽”，顯出了幾分威嚴。各學校的校長來了好幾個，一個個神情嚴肅，好像鬼子要來掃蕩前的戰備。這場面使人有點緊張，生怕一不小心對不起祖國和民族。丘八老師對我說：“去吧，我沒什么囑咐的，還是老話，卷面整齊，書寫工整。你就行，這點做不到你就不行。”

　　我看著他，說：“丘老師，你去睡覺，我行！他們這些人不行。”丘八老師眼睛突然一睜，小眼睛更圓了，但我能看出來他的臉上都是笑意。我慌忙跑進考場，跑出去一截我又回頭和他做了個鬼臉，看著他那點點笑意的表情暗自好笑，心情也放松下來，是的，我行，他們不行，我有最好的老師！

　　成績當天很快就出來了，地區教導主任洪亮的聲音在擴音器里響起：“初二年級數學競賽，第一名：任飛……”我感覺完成任務般地如釋重負了。

　　當丘八老師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臉已經興奮得更紅更黑了。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說：“走！”他個子高腿長，此時走得飛快，我被他拽著一路小跑，卻不知道“走”是什么意義，走哪里去。直走到學校門口的一家飯館門前，他才停了下來，難道考第一的獎品是吃飯？這我可沒經歷過。管他呢，長這么大我還沒在飯館吃過飯，哈哈，好，吃飯就吃飯。果然他拉著我進去了，“老板，來一個肉夾饃，一個素菜，二兩包谷酒，”轉過臉對我呲著白牙，“任飛，咋樣？還想吃什么？”

　　我興奮得不知道怎么好，沒來過飯館也不知道吃什么，愣愣地說出了自己的最想：“肉，肉，想吃肉……”丘八老師似乎愣了一下，“好好，肉，那就吃肉，呵呵……”

　　我吃了一個肉夾饃，沒心沒肺地啃了一個大豬蹄，這是我這輩子吃得最好、最香的飯。丘八老師一副大義凜然的神情，甚至有慷慨赴死的樣子，“再吃個雞腿？”其實我已經飽了，就是想再吃肉，很久很久沒有肉吃了。我尷尬地笑著，說：“好，那我就飽了。”

　　“老板，來把你柜臺里的雞腿拿一個給我學生。”他沖里面喊。

　　“好嘞！”老板應聲，邊用腰間的圍裙擦著手邊往出跑，“趙老師，我可第一次看到你自己掏錢在我這里吃飯呢，我還以為這是你的孩子或者很重要的親戚呢。這是你學生？你今天怎么舍得吃得這么奢侈，日子不過了？”丘八老師一口包谷就下去，臉愈發黑了，純粹成了煮熟的豬肝子色。呲著他的白牙嘿嘿地對著飯館老板笑：“不過了，有好學生不過了，明天過。”

　　或許老板也被“丘八老師也瘋狂”所感染，也許是對丘八老師的尊敬，他拿一只雞腿放盤子里，順手又在柜臺里抓了一把花生米放在盤子的空隙里端了來：“趙老師，好的都給學生吃，自己就吃菜葉下酒啊？這幾個花生米送給你。”

　　“這怎么行？”丘八老師推辭。“哎呀吃吧，就幾個花生米不值錢，送你了，難得看到你喝酒。喝吧，忙著呢。”老板走了。

　　再一只雞腿下去，很撐。肚子被撐得微微有些疼，卻很滿足。我感激地望著丘八老師，此時他正在吃著自己面前這盤素菜，和稀疏的幾顆花生米。這個丘八，永遠是這身臟兮兮的深藍色衣服，好像他有好幾套相同的衣服。其實我知道，他就這一身衣服。我的父親也是教師，他也只有一身衣服。我突然覺得今天太任性，吃多了。

　　“任飛，吃好沒有？”他看我愣愣地看著他。“吃好了，老師，很撐。”我不小心說出了實話。

　　“哈哈，這就好，發獎的日子還有幾天，我們先回去。吃撐了就好，幾十里路呢。”

　　我驚呼：“啥，我們要走回去？”他喝完最后一口酒：“嗯，走回去，你看今天天氣多好。反正時間還早呢，我們邊走邊玩。我不是說過陪你玩嗎，今天實現。”我驚愕。

　　他轉臉對里面喊：“老板，來，先算下賬。”

　　老板應聲出來：“趙老師，一共十三塊兩毛錢，你就給十二塊錢。”丘八老師做個鬼臉，開始在口袋掏錢，他的錢每個口袋都有一點，一會兒掏了一桌子零錢。把老板笑得前仰后合的，“趙老師，你的錢可不好偷哦。”

　　“嘿嘿……”他嘿嘿地笑著，“我就怕不夠哦，抽了三天煙了。”

　　老板不笑了，“趙老師用你的煙錢請學生吃飯？那今天吃了往后怎么抽煙啊。”丘八老師突然覺得自己說多了，沉默地認真數錢，動作很慢，很仔細。

　　我看出來了，一共十一塊三毛四分錢。“老板，你看，我數了好幾遍都是這點錢，一點不給我多出來。”說完自己先笑了，老板也被逗得哈哈大笑，就連旁邊吃飯的人也微笑著看過來。“算了趙老師，能掙到你的錢我已經很高興了，實在是難得，就這些，足夠了。”老板嬉笑著說。

　　“夠了？你說的，不許反悔！”丘八老師竟然也會耍賴。

　　“夠了夠了，我還有的賺呢，只怕趙老師不常來。你要是常來，小店生意會更好，誰不知道趙老師的人品才學。你來大家就會跟。”

　　“哈哈哈哈哈，老板真會說話。”

　　丘八老師一邊往出走一邊小聲對送我們出去的老板說：“下個月煙錢下來，我給你送來……”

　　“哈哈哈哈哈……”老板大笑起來，“趙老師，這就是典型的被管制者。”

　　丘八老師低下頭：“別說！男人嘛，不被女人管著還有王法嗎？！你們這些人不懂……”

　　“哈哈哈哈哈哈……”在老板和旁邊的食客的歡笑聲中，我們結束了我人生第一頓任性的大餐。

　　四、

　　那時候家鄉的天除了陰天下雨，都是藍天白云。冬日暖陽下，我們師生倆走在山間的小路上。老師的付出得到了學生成績的肯定，學生的進步得到了老師的認可。如今一個酒足一個飯飽，自然是十分的愜意。

　　“任飛，你看家鄉的景色好嗎？你看，多美。唱首歌吧。”取得了好成績，我自然得意，心情當然是相當的好。

　　“好，唱一首就唱一首。”我清清嗓子，唱起了當時社會上最流行的歌曲——鄭智化的《中產階級》。他似乎聽不懂，但還是耐心聽著。也許是急于參與進來，當我唱到“我喝著可樂，我吃著漢堡。卻是心中的空虛無法填飽”時，他突然打斷了我：“行行行，別唱了，你還喝著可樂吃著海寶，我看你目前喝包谷糝子吃山藥蛋子差不多。”

　　“哈哈哈哈，那你讓我唱什么嘛？”他奇怪的表情和突來的卻很符合實際的語言把我逗得哈哈大笑，唱不成了。

　　他解開自己今天特意系起來的紐扣，兩只手拽著自己兩邊的衣襟搖晃著：“你看我，像不像‘濟公’活佛？”他說完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我一愣——臟兮兮的他很黑，清瘦，這時候這表情還真像！

　　“哈哈，像，很像！”他嘿嘿地笑著：“那你唱電視劇《濟公》的主題歌，你唱得好，我就跳舞。”我又一愣，續而回過神來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好好！我唱我唱，老師說話要算數！”

　　“算數算數，當然算數。”他滿口應承。我定定神，忍著笑唱：“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不等我眼神示意他跳舞，他真的拽著自己的衣襟扭起了秧歌來！晃晃悠悠還真有濟公的瘋瘋癲癲的姿態！

　　“哈哈哈哈哈……”我笑得唱不下去了。他依然一邊扭著一邊自己唱了起來，一邊扭著一邊往前走。我大笑著追了過去，心里說：“丘八也瘋狂啊！”

　　師生的追逐嬉戲聲，在空曠的荒野響徹藍天。當白云慢慢變紅又很快變灰消失的時候，遠山如黛，星光璀璨。遠遠的已經可以看到我們縣城稀疏的燈火了。空氣中彌漫著炊煙里柴草灰的味道。疲憊的我們坐在山坡上準備做最后的沖刺回學校。

　　“累不？”丘八老師問。

　　“有點。”我回答。

　　“餓了沒？”他又問。

　　“有點餓。”我有些不好意思。

　　“餓了？好好學習，下頓飯老師等你請我吃。我是沒錢了，接下來還不知道明天的煙在哪里。”他這樣說著，一邊掏出香煙點著，一邊扔掉空煙盒，告別似的狠狠吸了一口煙，接下來是長長的，久久地舒了一口煙氣。與以往不同，這次我聞到的煙氣竟然帶著芳香，真的是香煙了。我暗暗埋怨自己任性，有些心疼他。心中發誓，我一定好好學習，讓我的丘八老師盡情吃飯，盡情抽煙并且把他灌醉。

　　繼續趕路，我默默地想著心事，無語。到學校門口時，丘八老師說：“任飛，我敢說，你每次作業都像這次的卷面一樣整齊，老師跟你在大城市吃飯這個事是一定會實現的。要知道，你今天的成績是必然的，但是同樣因為卷面整齊。學習態度決定學習習慣，良好的學習習慣才是取得好成績的至要因素。所以呀，一次好的成績并不代表恒定的成績。學習如做人，不能以一時的突出作為一世的定論。餓吧？餓著去吧，餓了好，我也餓，因此更向往下一頓飯。你呢？想好怎么請我吃飯的具體做法吧，你需要養成什么樣的習慣？我信糟糠出良才，你也信吧，晚上少看會書，早早睡覺。去吧，我還要趕著去開會、批改作業和備課。”

　　五、

　　第二天，丘八老師把我參加數學競賽的試卷抄到黑板上，進行測驗。他寫字速度很快，抄完試卷，下了講臺，下意識地摸摸衣服口袋。我深信，除了我，班里沒有人知道他什么意思了。我久久看著他，他看到我在看他，可能是因為尷尬，嘴角有一絲苦笑，這個表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任飛同學，你現在可以認真思考你昨天沒答對的題了。我還是相信不用我講，你能答出來，這是我想看到的。”說完，就開始以他慣常的速度在教室里轉圈。快下課的時候，他轉圈的速度明顯快了，也不在我身邊停留了，不時向外張望。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我有點心疼他，也有點想笑——他張望的是老師們課間休息的地方。

　　下課鈴聲響了，他顧不上說那些習慣性的語言，急匆匆地收拾了他的教案、書本和粉筆盒。只說了句：“同學們下課！”便飛速走向他們休息的地方。我當然知道他什么意思，心里一陣好笑，忍不住趕緊跑著，跟了過去看笑話。

　　教導主任此時正站在那兒，五十多歲的他，噴云吐霧地高昂著頭，螳螂似的轉動著腦袋，專注地看每一個教室的門口。丘八老師匆匆走到他面前，他仿佛沒看見，依然轉動著他的螳螂頭看教室。丘八有些尷尬，又仿佛是為了聞人家的煙氣，繞著他轉了一圈，看著人家，又嘿嘿笑了一聲。教導主任還是沒看他。這下他忍不住了，“主任……”

　　“嗯？”主任答應著，還是目視遠方。

　　丘八老師終于放棄了自己的矜持，貼近主任，提高聲音說：“主任！”這下引起了主任的重視，以為他發生了什么事，“趙老師，有事？”他一臉嚴肅，等待丘八老師說話。

　　“嘿嘿，煙沒了，給我抽支煙，來一支就行。”他討好地笑著，把教導主任弄得莫名其妙。

　　“抽煙啊？怎么這樣？這表情，家里發生什么事了？還是要請假？有話都可以說嘛，看你。”一邊說著，一邊趕忙拿出煙盒給丘八老師拿出一支遞過去，又拿出打火機準備給他點著。

　　此時的丘八老師，近乎搶一樣一把抓過煙，打火機早在他手心攥著。煙放嘴角的時候打火機已經打著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我等待著他依然能噴出一股濃濃的煙霧來，但是隨著他的舒氣什么也沒有。這一口真是吸到了肺里了，一點沒浪費，他享受地微閉著眼睛。教導主任專注地看著他等他說什么事呢，可他微閉著眼睛久久不說話，我有點慌，因為之前聽村里的老人說過，煙癮很大的人突然戒煙又突然狠狠地抽煙是會中毒的。而他們直到這個時候都沒發現旁邊還有一個感動的滿臉哀傷的我。

　　不明所以的教導主任更以為發生了很大的事，望著他的臉把自己的臉急得變了形：“趙老師，趕緊說話呀，到底怎么了？！要不咱們到辦公室說，走走走，快走。”

　　丘八老師好像很疲憊的樣子，說：“沒事，什么事也沒有，可能有些累吧。”

　　教導主任松了一口氣狠狠地說：“你這個丘八，嚇壞我了。你這是干嘛！身體不好嗎？走，先上醫院看看。”

　　他這一聲丘八，使我放松了下來，直到此時我才知道我已經淚流滿面。我一邊擦淚一邊帶著哽咽聲說：“我知道丘老師怎么回事。”這時候他們才發現旁邊還有一個我，都看著我，我哽咽著說：“丘老師昨天請我吃飯把錢都花光了，沒錢買煙。”

　　話音未落，后腦勺就挨了一巴掌。校長來了，“任飛，誰是丘老師？嗯！”

　　教導主任已經顧不得我的失口了，打斷不明所以的校長說：“任飛，快說，發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你把你們老師氣的？”校長一下子來氣了，臉都氣白了：“好呀！又是你，這次絕不放過你！做什么了！快說！”

　　這個時候丘八老師已經緩過來了，擠出一絲微笑對校長和教導主任說：“沒事，他好著呢，是我累了。”校長莫名其妙，教導主任卻更加著急了，“你這個趙老師，急死人！有話不好好說，我看你臉色不好，走，上醫院。”說著就強拉丘八老師。

　　校長聽到教導主任這樣說，才注意到丘八老師的臉色，趕忙說：“趙老師，你看你，走走，不說了，上醫院，你真病了我怎么對得起你……”說著也幫教導主任拉丘八老師去醫院。

　　丘八老師急得使勁掙扎卻不知道怎么說這個事，情急之下瞪著我說：“哎呀，你倆這是干啥，真的沒病！”我趕緊上去幫丘八老師，掰教導主任的手。

　　“別拉趙老師上醫院，他真的沒病，我想是煙癮發作了，又吸煙太猛，我聽老人說這會抽煙中毒的。”

　　“嗯？”校長和教導主任松手了，驚詫地看著我。我接著說：“是我不好，趙老師昨天競賽完請我吃飯，我非要吃肉，把趙老師的錢吃完了。我們回來的時候走在路上他把最后一支煙也抽了。今天我都沒看到他抽煙，一下課他往這里跑，我想就是要煙抽的。我就趕忙跑過來看笑話，我，我，我……”再一次流淚，說不下去了。

　　他們愣住了，續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教導主任說：“哦，那就沒事，煙抽得猛了，我沒想到，呵呵呵……”他竟然笑出聲來，說：“你個丘八，煙鬼成這樣啊。”接著似乎有些傷感，又拿出一支煙遞給丘八老師，轉過臉不說話了。

　　校長久久沒有說話，臉色陰沉著對我說：“你要記住我們的老師，多好的老師，以后要好好學習。我看，你是趙老師的最愛了。去吧，好好學習。”我又望了一眼丘八老師，眼含淚花走了。

　　下午我看到丘八老師的時候，他正在抽煙——一煙盒帶錫紙的香煙，而不是他慣常抽的黑紙包裝的香煙。看見我，他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想，這一定是校長買的。

　　這件事著實讓我感動，也讓我下定決心好好學習。所以很長時間我再沒有惹事，雖然有時候也在同學之間使使壞打打小架，也有時候整些惡作劇，不知道丘八老師是太過寬容我還是也喜歡這樣的惡作劇，總是笑嘻嘻的就化解了，其實他是個很樂觀和會享受自嘲的人。當然，范圍限定于不牽扯到學習。

　　六、

　　他總是那么貧困，這樣的生活窘迫絕不是“一次香煙事件”就可以簡單結束。但他總能在這樣窘迫的生活中找到窘迫的快樂，甘于貧困，自己也享受那份自嘲的甘甜與苦澀。但我多年以后回想起這些才知道，或者他在我無知的年代里，由于我的年少輕狂給他制造了很多無奈的自嘲也是一種釋放和苦澀的微笑。

　　自從我見他第一面起到以后的所有日子，我總覺得他有很多相同的衣服，因為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不同的衣服。

　　在一個中午休息的時候，很多老師在冬日的暖陽下下棋，那天他們特別投入，大呼小叫。周圍圍了一圈學生和老師。丘八老師拿著個香煙也在旁邊觀陣，不時給他面前的教導主任出主意，該這樣不該那樣。也許他的都是餿主意，教導主任總是不大聽他的。急的他不停地從教導主任這邊擠到那邊，又從那邊擠到這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或者不厭其煩地出主意，或者埋怨這個不聽話的教導主任。

　　對方的老師把一個卒子攻過了河，居然把教導主任的車逼得連連后退。教導主任無奈地說了句我們當地人的口頭禪：“哎呀，我的爺呀，這么厲害。”早已埋怨他不聽話又插不上手的丘八老師這下可找到了埋怨他的理由了，“叫你不聽話，把你犟的，讓你跳馬你不跳，這下好了吧？被人家殺地叫爺了吧？”他這句話接的，周圍的老師和學生都忍不住哄笑起來，他也跟著嘿嘿的笑著，眼睛卻一刻也沒離開棋盤，人群一笑相互的距離就有些松動了。

　　早想上手擠不開教導主任旁邊人的他可看到這個可以直接動手的機會了，迫不及待地猛蹲下去拿棋子，嘴里說著：“還不跳……”馬字還沒說出口，就聽到“哧……”的一聲，旋即對面的老師和同學都大笑起來，“哈哈，褲子破了，趙老師的褲子破了……”

　　被丘八老師指揮地不厭其煩、又快下輸了的教導主任一下子就開心了，“哈哈哈，你個丘八老師，老是一條褲子還到處亂跑，好久沒洗了吧？都風化了，糟了。看你怎么辦！哈哈。”

　　一陣哈哈大笑聲中大家一哄而散，丘八老師也跟著大家笑著，仿佛是別人的褲子破了和他沒關系，嘴里說著，“哈，反正下午沒課。”我實在不知道褲子破了和沒課有什么關系，一愣，看著他似乎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望著遠去的老師們，他看了一眼我們，順著墻走到大門口，推了一輛自行車出了大門，在大家哄笑聲中匆忙上了自行車，一溜煙去了。這時候我才恍然大悟——回家換褲子去了。

　　第二天早晨，大家看到丘八老師穿了一件看起來很短的褲子上課來了，褲子在棉褲上面很高的部分，仿佛棉褲是對這件很短的褲子的彌補，又像兩個圓柱形的長補丁接了兩個很短的褲腿。藍色的褲子，黑色的棉褲，像打了綁腿似的，看起了很怪，我心里想，“他不會把學生時代的褲子穿出來了吧？”我覺得要不是底下的棉褲，個子很高的他穿著這個很短的褲子一定特別像戲臺上的小丑。我們都想笑，還是忍住了。

　　丘八老師卻仿佛并不在意他這個比平常穿的更為奇怪的褲子，一點不在乎的開始上課。終于，他舉起手在黑板上板書的時候，秘密被我發現了——那時候，我們農村，男人的褲子是前面開叉的，而女人的褲子前面是平的，開叉在右邊側面，當他再舉手在黑板寫板書的時候，側面扣子系著的很長的開口明顯露了出來，“哈哈，丘八老師啊，竟然把他老婆的褲子穿出來了！”我心里暗暗好笑，回頭看看同學們，也有人看出來了，正對著我這邊擠眉弄眼，我們相視一笑，但是還有很多人沒看出來，我決定這個事不說，讓大家自己看，一個念頭迅速出現在我眼前，“哈哈，一定很好玩。”

　　第二天的第一節課就是數學課，當預備鈴響起的時候，我匆忙跑上講臺，把講桌拉到黑板前站上去，在同學們驚異的眼光中，在擦的干干凈凈的黑板的最上方用粉筆快速寫了一串字：丘老師穿著他妻子的褲子。剛寫完同學們就一片哄笑，我心里暗自得意，“一會你們就能看到更好玩的呢！”沒時間享受這份得意了，我匆忙把講桌搬到原處跑到自己的座位上。正在這個時候，丘八老師踩著正式上課的鈴聲進來了。同學笑盈盈地看著丘八老師，丘八老師也感覺到今天氣氛異常卻不知道為什么，奇怪地在教室里掃視一圈，此時班長反應過來，“起立！”她忍著笑喊。同學們都站了起來，帶著笑音聲音不齊地說：“老師好！”膽子大的已經忍不住竊笑。他依然按程序進行，“同學們好，同學們坐下，上一節課我們講了……這節課我們開始講……”他打開教案課本，就轉身要在黑板上寫今天要講的課題。突然他看到黑板的最上方還有字：丘老師穿他妻子的褲子。安靜的教室壓抑的笑聲陣陣傳來，同學們都等著看丘八老師怎么辦。

　　丘八老師開始書寫今天要講課程的標題，但是很明顯的比平時慢了好多。我想此時的他非常為難：自己把那幾個字擦了吧，他雖然個子高，但是寫字那個位置那么高，他即使能夠著，也得踮起腳尖把手舉得很高，但是這樣他的上衣更加遮不住他那帶有明顯女人褲子的特征——褲子側邊的開叉口了。除了當眾出丑還有同學們的哄堂大笑，甚至整節課的竊笑，學生不能專心聽講，這是他不能允許的。不擦吧，他就得站在這幾個“丘老師穿著他妻子褲子”的字下面講課，重要的是，這樣一來同學們哪有心思專心聽講啊，還不是要偷偷笑一節課？同學們還是不能專心聽課，這是同樣是他不能允許的。更別說是因為自己穿了女人的褲子引起的了。

　　此時的教室似乎變成了一座戲臺，臺上是穿著女人褲子左右犯難的丘老師，臺下是等著看丘老師笑話的學生和這臺戲的直接導演者——我。我們擠眉弄眼心照不宣的期待著丘老師面對這出帶有明顯戲弄成分的挑戰將會作出怎樣的反應？教室里的氣氛在丘老師進來的時候就變得詭異和意味深長，幾十雙眼睛像聚光燈一樣，齊齊聚在臺上那個高大卻略顯滑稽的身影上。

　　這一刻，年少無知的我們并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多么愚蠢和荒唐，人性中隱藏的自私、從眾、落井下石和一切卑劣念頭在惡作劇推動中盡顯無遺。而臺上那個被我們認定的小丑，只是在片刻的憤怒、猶疑、遲緩之后，毅然決然的寫下了行云流水般的授課標題，甚至無視我們期待、錯愕、繼而失望的眼神，神態自若的開始了新課講授。無論何時，站在講臺上的丘八老師，不管他的外形看起來如何的滑稽，拿起課本侃侃而談的時候，儼然一位學富五車知識淵博的儒雅學者。那滿含磁性的聲音，仿佛一條輸送帶，將他蘊藏在頭腦寶庫里的知識源源不斷的奉送到學生們的心田里。而等著看丘老師笑話的我們，在滿心惡作劇的等待著，意識卻逐漸被他精彩的講課聲音所吸引，竟漸漸忘了上課時的那一幕，和仿佛是為了證明這個惡作劇真實存在過的證據——依然掛在黑板最頂端的那句話：丘老師穿著他妻子褲子！這本來是用來羞辱他的一行字，在他的無視下，慢慢地變成了羞辱我這個期待這一場鬧劇的始作俑者的“工具”。

　　其實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每一個學生是什么樣子，其實他非常清楚這一行字是我寫的，但是他始終一個怨恨的眼神都沒有。他的眼神始終和善、真誠，是那么清澈如水。漸漸地，我在心里抱怨自己的無聊與可恥，始終無法和同學們一起認真聽課，我無言以對毫無抱怨的老師——這個生活中窘迫的老師，可憐的人，他無私地奉獻了自己的青春和滿腹的學識，不僅僅是無怨無悔，而是到了忘我的地步。

　　這整整一節課，我都在自我折磨中度過。我很期待他講完課后罵我一頓，然后他忽略了那一行羞辱他的字的存在，上完課照例轉圈，下課，匆匆走了，始終未提有關這件事的一個字。乃至以后，丘老師自始至終未曾提及黑板頂端的那句話，也未曾追查那句話的始作俑者。仿佛這句話這件事從來就沒出現過，他用一個為人師者的特有風姿，包容了一個年少輕狂的少年對他的惡作劇——實際上是對他的羞辱；用自身的人格魅力，無言的震撼了我的心靈，鞭策我快速長大。

　　這件事以后的日子里，很久我都不好意思再找丘八老師的麻煩了。也沒再給他惹出大的麻煩，他也慢慢地把注意力從我身上分開些。初中，學校的生活簡單而寧靜，然而這正是那時候年少輕狂的我無法忍受的，偶爾和同學們打打小架使使壞，日子也就這么一天天過著。但這樣的日子久了不免無聊。慢慢的，我又管不住自己了。

　　七、

　　臨近期末考試的一天上午，第一節是語文課，老師講解課文《井岡翠竹》。我最煩這些課文講解，覺得煞有介事似的凈講些沒用的。這些白話文誰看不懂？恰好這天我們的語文老師不在，學校讓一個去年才從師范畢業的小女老師——老師們叫她小張老師的，臨時頂替我們的語文老師來給我們上課。

　　這個小張老師，看起來最多不過二十歲，和那時候的我差不多一樣高。纖弱的身體清瘦的臉，一身的書卷子氣。盡管她很努力地往成熟打扮但還是掩飾不住滿臉稚氣。我心里好笑——哈，這家伙小大人似的。

　　朗讀完課文后她開始講解：“這是一篇講述革命老前輩們在井岡山生活和戰斗的文章……”一邊說著一邊轉過身在黑板上寫“革命老前輩幾個字”作為此節重要講點的標題。我在下面小聲說：“不就幾個革命老家伙那點破事，翻過來倒過去講有啥意思。”也是由于對她的輕視，聲音有點大被她聽到了。她立刻轉過身來說：“誰剛才說的‘革命老家伙’？給我站起來！”我一看這個小老師還挺厲害，沒吭聲，同學們大多都知道我說的，卻沒一個人指證我，反而發出一陣哄笑。

　　小老師的臉立刻紅了，其實隱約聽出來說那句話的聲音是從我這個地方發出來的，而我的調皮搗蛋在學校里是出了名的，也可能她來頂替我們語文老師的時候有人對她說過我會搗亂。此時只見她滿面通紅地看著我說：“我知道是誰，從我今天進教室這個人就小動作不斷。有本事你給我站起來！”這架勢，看來是躲不過去了，但我也不能在同學們面前被這個小女老師鎮住啊！站起來就站起來，能把我咋滴！心里這樣想著，我就站了起來，微笑著，用挑釁的眼神看著她。

　　她看我帶著這樣的眼神，這樣挑逗般的微笑站了起來，更加生氣了，咬著嘴唇看著我，忍了又忍才說：“有本事哈，好！‘就這個破文章，’你說的吧？好，你現在就把這篇課文背一遍，就算你真的有本事。背不過就給我出去！”

　　她不知道，那時候的我對于文章基本就是看一遍就記住了。又沒幾本課外書，語文書早就被我看完了。我用更加帶有挑逗性地微笑看她說：“就這破文章啊，好吧。只是我不知道倒著背順著背還是從中間背好，你說呢？”教室里頓時爆發出一群蒼蠅受了驚一樣的大笑。

　　她被氣得脖子都變的通紅，大喊道：“你少在這廢話，背不出來就趕快出去！”看著她氣成這樣我更加得意，嬉皮笑臉地說：“能，肯定能，你看著書哈，我給你背，免得說我背出來了你不知道我背的對不對。別生氣，認真聽哈”說完我就真的很流利地把這篇課文背了一遍。不但如此，背到最后我還特意用夸張的聲音加了一句，“句號！背完了。”接著咧開嘴沖她嘿嘿地笑笑，又帶著挑逗的微笑看著她。

　　她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定了定神，咬著嘴唇說：“你——給我出去！”我看她被我氣成這樣一下子樂了，嬉皮笑臉地看著她說：“我不出去，我憑什么出去，你說的我背不過才出去，現在我把句號都背出來憑什么還是我出去？就不出去。”說完我自己坐下了，同學哄堂大笑，此刻我的得意無法形容，開心地笑了起來，看她怎么辦。

　　她站在講臺上，臉已經被氣得煞白。此刻，她也無法下臺。

　　突然，她大聲沖我喊道：“你給我站起來！馬上滾出去！”有點歇斯底里？哈哈，好玩。我仍然嬉笑著就不站起來。

　　她氣急了，沖下講臺走到我面前說：“站起來！”像個憤怒的小鳥。“好……”我懶懶地說著，慢慢站起來看著她。

　　她憤怒地說：“你，給我出去！”我微笑著說：“干嘛，單練啊，我不和女人打。”教室里又一陣轟然大笑。她快被氣哭了，甩手一個耳光扇過來，經常打架的我自然是眼疾手快，趕緊把頭往后一躲，她打空了。我覺得自己像個武林高手似的，更加得意的嬉笑著對她說：“欸——沒打著。”她簡直要被氣瘋了，拿起我桌子上的書對著我劈頭蓋臉地扔過來，我趕忙把頭往下一縮，書本貼著我的頭皮飛過去，卻打在我同桌身上。

　　我又站直身體，對著她嘿嘿地笑著說：“嘿嘿，又沒打著。”她氣得眼淚在眼角打轉，沖過來拉著我的衣服把我往外拉，帶著馬上要哭泣了的聲音說：“出來！你給我馬上滾出去！”

　　看著她被氣成這樣，馬上就要哭了的感覺。我突然有些害怕——這發展下去，她真的被氣哭了一定會告訴丘八老師的，那時候我可怎么給丘八老師交代啊，我可不想再惹丘八老師生氣。

　　想到這里我就隨著她拉我的手順勢走出座位，心里想：出去就出去吧，算了，最多我出教室也就這節課不上，反正我也不想聽她講課，還落得在操場和上體育課的同學們玩也挺好。

　　她看我順從了，也就放開了拉我的手。誰知當我走到講臺邊準備出教室的時候。她又抓住了我，命令：“站住！給我站好！”“這是想罰我站啊！”我想，“算了，反正人家也快哭了，罰就罰吧。只要別讓丘八老師知道生氣。”我松松垮垮地分開兩腿站著。“站好！”她大聲命令著，放開了的我衣服，卻使勁用她的高跟鞋踢我的腳，我就不想聽她的，用力站直任憑她踢。這一腳沒踢動我，但我穿著單鞋的腳被她的高跟鞋踢得很疼很疼。而她覺得力氣太小沒把我踢動，更沒面子。第二腳，她咬著牙，拼盡了全身的力氣踢來。

　　第一腳已經踢得我很疼了，盡管我不想再惹她，也不想被她踢得更疼。在她腳要過來的時候我趕緊躲開，這一腳她踢空了，卻由于被我氣的發瘋，使的是孤注一擲的力氣，由于踢空頓時失去了平衡，只聽到“噗通”一聲，她自己跌倒，一下坐在了地上！同學們不敢笑了，我也嚇呆了。此時的教室里可能是她進這個教室后最安靜的時候了，她坐在地上，嚶嚶地哭泣著……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呆呆地在原地站著，良久，她爬了起來，忘記了彈掉衣服上的土，哭著跑出教室。

　　“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我在心里對自己說“管他呢，反正是她打我把自己弄倒了，我沒反抗也沒抵擋。”我這樣想著，自己回到了座位，心事重重地思量著將要發生的狂風暴雨。“這下，禍闖大了。”我想。

　　果然，我最怕的事情出現了。小張老師跑出去五分鐘不到，校長和教導主任一塊來了，“誰剛才干什么了？你們的代課老師一身塵土哭著找到我辦公室了！混賬透頂！膽大包天！”一進門校長就憤憤質問著，呵斥著，氣憤至極。沒有人敢出賣我，同學們沒一個人說話。校長氣憤地說：“好，你們都別說，今天這個事非查出來不可！誰干的最好現在就站出來，躲不過去的知道不？躲不過去！”他又回頭對教導主任說：“看他們班主任在幾班上課，叫過來。”教導主任板著個臉，老謀深算的眼神看了看我，出去找丘八老師去了。

　　校長轉過頭來，繼續著他的憤怒：“我從上學到教學，在學校里呆了二十多年，從沒見過你們這幫不像話的，敢打老師！是誰自己站出來，敢做就敢當。現在怕了，做縮頭烏龜了？”他的氣憤使他氣不擇言，卻刺激到了血氣方剛的我。“竟然罵我縮頭烏龜！這讓我以后還怎么在同學們中間抬起頭來！”我氣急了，絲毫沒有雜念的豁然站立起來：“校長，剛才是我搗亂，她罰我背書我背了，又打我沒打著就把我拉到講臺前踢，踢得我很疼我就躲，然后她踢空了自己倒了。我沒碰她。”一看是我，本來就火冒三丈的校長突然間火氣大增，恨恨地瞪著我，眼睛里能冒出火來，“走到路上我就想一定是你！還果然是你，給我出來!”

　　最壞的后果出現了，反而使人鎮定了下來。我低頭走到他面前，他對著我長長地出了幾口氣，努力地強壓著火氣，緩了緩說：“按你說的你還有理了？都是老師的不對是不是？站好！你看你這個土匪樣子。”本來就對他罵我縮頭烏龜不滿的我，這句話更是激起了我無限的火氣，瞬間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昂起頭大聲申辯：“搗亂是我不對，后面的都是她不對，老師打人就不對，自己倒了更不關我事！至于我是不是土匪樣子和這件事沒關系！”校長被我當著全班同學面一連串的語言弄得一時語塞，氣得渾身亂抖卻又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的怒火還在毫不掩飾的傾瀉著：“校長罵學生土匪也不對，是土匪也是你教出來的。”這句話差點把校長氣得跳起來：“就你一個人對是不？”“反正她打我，我也沒動手，她自己倒的。”我依然不依不饒，這下校長徹底失去耐心了：“打你怎么了，我看你就是欠揍，打了你還要開除你！少教的東西！我今天就好好管教管教你！”說著就一只手抓住我的領口，一只手企圖打我耳光。我急了，一把抓住他打我的手，另一只手也上去幫忙使勁向一邊搬。一時僵持住了，教室里靜靜出奇，只能聽到我和校長的喘息聲彼此起伏。

　　正在此時，丘八老師來了。一邊以他少有的大聲斷喝，“任飛！放手！”一邊急速沖過來打了我一巴掌，我看到他眼睛通紅，本來黑紅的臉色此刻發青，急促地喘著粗氣像頭發怒的公牛，不多的頭發好像都旋轉著豎了起來了——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他的狂怒狀態。好人不常惱，惱了不得了，過分的激動使他聲音顫抖帶著哭音：“再不放手我今天就打死你！”一時我也被嚇住了，放開了手。

　　校長的巴掌也沒打到我臉上，依然拽著我的領口卻不知道怎么辦，呼呼地喘著粗氣。還是教導主任掰開他的手，嘴里說著：“先放開，先放開。”丘八老師此時平靜了些，厲聲說：“走，先到辦公室去。”此時他才像個校長，在后面押著我，一路催促著快走，一邊偷眼看著外班張望過來的眼睛。丘八老師、教導主任跟校長走在后面，一路走向丘八老師的辦公室。但是剛到丘八老師辦公室門口時，走在后面的校長突然喝到：“直接去會議室！”丘八老師看了看還在憤怒中的校長，沒說什么，又押著我轉身向學校的會議室走去。

　　學校里教室的會議室類似于一個四室一廳的大房子，正中間一個很大的廳就是會議室，中間并排放著兩張很大的桌子，周圍整齊地圍了一圈很長的木條靠背椅子。四個角各有一個套間，分別是校長、教導主任等人的辦公室兼宿舍。一進這個地方，我又一次深感這次事情弄大了，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下意識地看了丘八老師一眼。然而此時的丘八老師似乎在想什么，沒注意我。

　　此刻正是上課時間，教師會議室自然一個人都沒有。但是有一個長條椅子被拉開，上面有一些塵土，與之對應的，桌子上也有一些土。我猜想這就是他們剛才安慰小張老師的地方。“這個女人，一通眼淚，什么道理都是她的了。”我在心里狠狠地想。

　　校長第一個開口說話了：“趙老師，看到沒有，這里就是剛才小張老師滿身塵土哭的地方。一個老師竟然被學生欺負的渾身是土，眼淚橫流！啊，這是什么行為？老師以后還怎么教書！”

　　顯然會議室的這些景象丘八老師看到了。他沒接校長的話，先用嚴厲的口氣對我說：“任飛，你站好！”又轉身問校長和教導主任：“小張老師呢？”校長好像和他置氣似的扭過臉去沒說話。

　　教導主任緩緩地說：“剛才她一進來就哭，只說她不干了，再沒說什么，問話也不說，就一直哭。我們著急，也怕出事就到教室去了，我們走的時候她還在這里趴著哭呢，現在可能回自己辦公室了。”

　　“哦。”丘八老師若有所思，說：“來，校長，主任，都坐下。我們先弄清怎么回事。”

　　“弄清楚什么！都敢對我動手對抗的學生！啊！還有什么不敢對小張老師做的！一定是動手了，小張老師那么瘦小，能打得過他這個戰爭販子？”

　　丘八老師聽他說完，還是若有所思的樣子，輕輕地說：“哦，這就是說剛才小張老師說了，任飛對她動手了？那可就嚴重了。”

　　這句話很快讓校長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他努力平靜了下自己的情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平靜了自己的喘息，壓抑著情緒，盡量用平靜的口吻，低聲說：“我的意見，勸退學，正好我們三人都在，教導主任寫東西，我們大家都簽字，現在就辦了。”

　　“哦，就這樣簡單處理了？那理由寫什么呢？和你對抗？”丘八老師一臉嚴肅地問。

　　“是呀校長，雖然他很搗蛋，但是我們都知道他的學習成績在我們學校還是很不錯的，出了這樣的事總該讓趙老師問問清楚才行啊。”教導主任老謀深算，丘八老師一番話他早知道什么意思了，適時地插了一句。

　　“哦，”我接過他的碗，“我不餓，你先吃，我出去。”

　　“你出什么去，剛才是我性急，給你道歉總行了吧？剛才我也做檢查了，這個事也不全是你的錯，我已經批評過校長了，一會兒和你說。快坐下，今天的面條好極了。都怪我一忙把這事忘了，記起到食堂時候，只有廚師給我留的一碗面條，趕緊跑到你們學生食堂，人家以為你不去吃把你的飯賣給別人了。還好剩了一個饅頭，我還拿了他們一個紅薯，這個季節紅薯可甜了，我喜歡吃。快坐下呀，你吃面條，還有饅頭，我吃紅薯。”

　　丘八老師一頓絮絮叨叨。一邊把手里的東西放在書桌上，卻沒看到我的淚水已經嘩嘩地流了下來。我趕緊偷偷地擦掉，說：“老師，我喜歡吃紅薯……”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你沒有我喜歡吃，紅薯這東西啊……嗯？哭了？”他一抬頭，看到我的淚水有些驚異，幫我擦著，說：“還委屈呢？是老師不好，老師道歉，別哭了，先洗洗吃飯，吃了飯，我慢慢和你說。”

　　我躲著他的手，“你就別說了，老師，是我錯了，是我給你添了這么多麻煩，還不好好反省自己。”止不住的淚水，我趕緊走到臉盆邊，拿毛巾擦臉。

　　“好了，不說了，不說了，你看把我們勇士委屈的。來，快過來吃飯。”我努力使自己平靜了下來。

　　當我轉過身來的那一刻，驚呆了！我的丘八老師正拿著暖水瓶給杯子里倒水！一百個一千個念頭在一瞬間同時掠過我的大腦，我立即大聲喊：“別倒水！不能喝！”丘八老師吃驚地抬頭看著我：“怎么了？怎么不能喝？”又看看杯子里的水，“涼了？你剛才喝過了？這水瓶一直挺好的，今天怎么了，看起來是不熱。哦，我看看。”說著，他拿起杯子準備喝。我急了，沖到他面前一把奪過杯子急速拉開門倒了。

　　丘八老師直愣愣地看著我，以為我還在生他的氣，“這么大氣？怎么了你？就不讓我喝水呀？我講了一上午課了，渴了嘛，好，我不喝。杯子拿過來，我給你倒。”說著他伸手要拿我手中的杯子。

　　“不能喝，都不能喝！”我堅定地說。他認真地看著我說：“你怪怪的，為什么不能喝？怎么了？”我實在沒辦法了，羞紅了臉，低著頭說：“因為，因為，因為……”

　　“哎呀，因為什么呀，有話快說，你男孩女孩呀？”他著急了。“因為，我剛才想尿，出不去，就，尿里面了。”

　　此話一出，頓覺世界靜止了，仿佛空氣都凝固了。我沒看他，但是我想他一定愣住了。“哈哈哈哈……”突然，響起他的大笑聲，我呆呆地望著這個丘八老師，“是不是被氣瘋了？”我想。他看著我說：“你看我，把這個事疏忽了，你已經在這里呆了三節課了，一忙就把這個事忘了。可是你可以尿臉盆里，我來了我們倒了嘛。虧你想得出尿暖水瓶里，怎么想的？你這個娃呀！”

　　“我以為你們要開除我，我想，等你發現了我已經回家了。”

　　“哈哈，就想臨走害我是吧？不過你說的是實話。好了，這個事不怪你，是我疏忽了。但是，動輒就想放棄，這可不是男子漢所為。你這么好的成績，放棄學業你舍得？反正我不舍得。老師的錯誤老師都能承認，校長剛才就承認了自己的浮躁和批評你時候言語的不檢點。你自己的錯誤為什么就不敢直白地承認？為什么要把眼光都盯在別人的錯誤上不放，而不去思考自己怎么才能做得更好，怎樣才能進步呢？”

　　他頓了頓接著說，“不過話又說回來，學生不犯錯誤跑到學校里來干什么？還要老師做什么？就連一個名人都說過，你們這個年齡犯錯誤上帝都能原諒，何況你自己的老師呢？關于面對自己的缺點和錯誤是需要勇氣的，是一個真正的勇者，也是走向強大所必須的基本素質。而改正錯誤就需要老師，同學間，和我們師生間的相互幫助。難道老師僅僅就是教課程帶著你們考一個好成績嗎？要是這樣，再好的成績也是教育的失敗。萬事以做人為本，老師們的教育也是從做人教起的。”他停了下來，注視著我，此時的我仍然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也不管我，接著舉起了例子。

　　“比如我們數學，教的不是怎樣解一道題，而是學習的方法和面對一道難題時怎樣去思考。做錯了題不要緊，但是我們必須知道為什么做錯，當時怎么想的，為什么這樣的思路行不通。知道了這些，你還害怕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得更好嗎？從而下次面對難題時能走向正確的思路，這難道不是進步嗎？而你不去面對這個錯誤，一味地強調客觀因素而拒絕別人的幫助，那你就只有一條路了：一錯再錯！這條路能走通嗎？所以治學之道，始于謙恭。而做到謙恭，需要勇氣、自信，更需要智慧。你覺得呢？再說說做人，你會喜歡一個把自己的錯誤歸于因為別人引起的，讓自己犯了錯誤的人嗎？還是喜歡總是指責別人的人？這樣的人你覺得聰明嗎？反正我覺得很愚蠢，為什么呢？他不知道自己實際做的是幫助別人進步而拒絕別人幫助自己進步。你說，對吧？好好想想。”

　　丘老師的這一席話，在這關鍵時候說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令人在深感慚愧的同時也對他肅然起敬——這個數學老師突然變成了電影里的政委。他把自己的智慧、心血、時間和精力，以及所有的心思，都忠誠地給了學生乃至教育事業。

　　“好了，快吃飯，都涼了，我看，要不老師帶你出去吃吧，走。”陷入反思與感動中的我一驚：“不不，不去，我喜歡吃涼的。才不要你抽他的煙。”

　　“哈哈……”他又笑了，“你小子這是揭短啊！吃你的吧，我去找些開水來。”他在我后腦勺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拿起杯子出去了。

　　看到他出了門，我松了一口氣，拿起饅頭，卻不想吃。但是我知道，我必須吃。咬了一口，咀嚼著，我想，一會兒我一定好好地寫一個深刻的檢查，認真面對自己的錯誤，為了自己，更為了丘八老師的一片苦心。

　　八

　　也不知道因為丘八老師做政委的天賦太高，還是因為他的威望太高。本來說好的是我在星期一升旗儀式后的全校師生大會上做檢查，然而會議一開始，卻是一向堅持開除我的校長首先做的檢查。

　　他在會議一開始，首先中正的介紹了我和小老師的事件，然后自己先為自己的簡單工作態度和方法做檢查，甚至在發言最后還加了一句：“我為自己說任飛同學像個土匪，向他道歉。”

　　這樣的語言令人震撼，會場安靜的仿佛八百多人不存在似的。會場的所有人都被深深地震撼了，也許早知道這樣的事情會發生，丘八老師和教導主任首先反應過來，從他們的掌聲開始，首先帶動了先老師們的掌聲，而是后同學們，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

　　表率的作用是巨大的，校長的發言其實首先震撼的是我的靈魂，羞愧，或者還有感動，淚水阻塞著我的思維和喉嚨。忽然間我覺得有一種在溫水里游泳的感覺，那愛，那呵護，那包容浸泡著我的身心，仿佛我的靈魂升華在一種巨大的幸福之中，任思緒飄蕩、回旋。無聲的淚沖刷著滿臉的羞愧。

　　不等主持會議的教導主任宣布完下面該我上去做檢查，我就開始上前走去，上臺做我該做的檢查。寫好而且通過丘八老師首肯的檢查，此時已經顯得那樣沒分量，此時只能讓我當做了這次檢查的提綱。就在這個大會上，其實我是即興發揮作了人生中第一次觸及心靈深處的、真誠而深刻的檢查，就在這個大會上，我向小張老師，校長，教導主任，丘八老師和同學們鞠躬道歉。

　　本來是在被丘八老師感動中寫的檢查，自然深刻而誠懇。此時又被我即興發揮，充滿真情實感演講般發揮著的。竟然也能讓我自己聲淚俱下。

　　校長的檢查，我的態度和讀檢查的感情，使整個會場出奇的安靜，間隙里我也看到了一雙雙驚詫的眼睛，同學的。老師的。散會的時候，我看到了丘八老師的微笑，還有他偷偷豎起來的大拇指。

　　這個事情就這樣算是過去了，而這件事產生的影響卻成了學校師生們很長時間的一個話題，也在學校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那段時間仿佛所有人都謙恭了起來，校長并沒有因為被人家知道了錯誤威信下降，反而成了很多同學敬佩的人物。對于我更是在心底深深地刻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跡。

　　除了校長給我做了坦然面對自己的錯誤和勇于承擔的勇者氣質外，丘八老師的諄諄教導和濃厚的師生感情，以及嚴謹富有哲理的語言給了我深深地震撼，和感動。

　　從這一天開始，在我的學生時代，再也沒干過太出格的事。全校出名的搗亂分子，學會了收斂與隱忍。影響了我人生最重要的黃金時期，也影響著我的一生。我為遇到這樣的老師感到幸運，也為我擁有這樣的老師感到自豪！我優秀的丘八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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