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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城詩集

發布時間:2017-11-24 編輯:互聯網 手機版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也許

我是被媽媽寵壞的孩子

我任性

我希望

每一個時刻

都象彩色蠟筆那樣美麗

我希望

能在心愛的白紙上畫畫

畫出笨拙的自由

畫下一只永遠不會

流淚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屬于天空的羽毛和樹葉

一個淡綠的夜晚和蘋果

我想畫下早晨

畫下露水

所能看見的微笑

畫下所有最年輕的

沒有痛苦的愛情

她沒有見過陰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顏色

她永遠看著我

永遠,看著

絕不會忽然掉過頭去

我想畫下遙遠的風景

畫下清晰的地平線和水波

畫下許許多多快樂的小河

畫下丘陵--

長滿淡淡的茸毛

我讓他們挨的很近

讓它們相愛

讓每一個默許

每一陣靜靜的春天的激動

都成為一朵小花的生日

我還想畫下未來

我沒見過她,也不可能

但知道她很美

我畫下她秋天的風衣

畫下那些燃燒的燭火和楓葉

畫下許多因為愛她

而熄滅的心

畫下婚禮

畫下一個個早上醒來的節日--

上面貼著玻璃糖紙

和北方童話的插圖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畫滿窗子

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

都習慣光明

我想畫下風

畫下一架比一架更高大的山嶺

畫下東方民族的渴望

畫下大海--

無邊無際愉快的聲音

最后,在紙角上

我還想畫下自己

畫下一只樹熊

他坐在維多利亞深色的從林里

坐在安安靜靜的樹枝上

發愣

他沒有家

沒有一顆留在遠處的心

他只有,許許多多

漿果一樣的夢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在希望

在想

但不知為什么

我沒有領到蠟筆

沒有得到一個彩色的時刻

我只有我

我的手指和創痛

只有撕碎那一張張

心愛的白紙

讓它們去尋找蝴蝶

讓它們從今天消失

我是一個孩子

一個被幻想媽媽寵壞的孩子

我任性

1981年3月

     遠和近 

          

一會看我

一會看云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云時很近

1980年6月

        一代人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1979年7月

        無名的小花

           

野花,

星星,點點,

想遺失的紐扣,

撒在路邊。

它沒有秋菊,

卷曲的金發,

也沒有牡丹,

嬌艷的容顏,

它只有微小的花,

和瘦弱的枝葉,

把淡淡的芬芳

溶進美好的春天。

我的詩,

象無名的小花,

隨著季節的風雨,

悄悄地開放在

寂寞的人間......

1971年6月

        星月的來由☆煙囪

          

星月的來由

樹枝想去撕裂天空,

卻只戳成了幾個微小的窟窿,

他透出了天外的光亮,

人們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

煙囪

煙囪猶如平地聳立起來的巨人,

望著布滿燈火的大地,

不斷地吸著煙卷,

思索著一種誰也不知道的事情。

1968年9月

        結束

        

一瞬間--

崩坍停止了,

江邊高壘著巨人的頭顱。

戴孝的帆船,

緩緩走過,

展開了暗黃的尸布。

多少秀美的綠樹,

被痛苦扭彎了身軀,

在把勇士哭撫

砍缺的月亮,

被上帝藏進濃霧,

一切已經結束

1979年5月

海的圖案 

           

一間房子,離開了樓群

在空中獨自行動

藍幽幽的街在下邊游泳

我們坐在樓板上

我們挺喜歡樓板

我們相互看著

我們挺喜歡看著

一個人活過

一個人在海邊活過

有時很害怕

我想那海一定清涼極了

海底散放著帶齒的銀幣

我想那海一定清涼極了

椰子就喜歡海水

房子是木頭做的

用光托住黑暗

在一束光中生活多久

是什么落在地上

你很美,想我一樣

你很美,想我一樣

空樓板在南方上空響著

從三角洲來的雷電

我被焚燒了

我無法吐處火焰

通紅的樹在海上飄著

我無法吐出有毒的火焰

海很難

海露著白白的牙齒

有一頁書

始終沒有合上

你知道,雨里有一種清香

有時,呼吸會使水加重

那銀閃閃巨大的愿望

那銀閃閃幾乎垂落的愿望

有一頁書正在合上

我握著你的手

你始終存在

粘滿砂礫的手始終存在

太平洋上的蜂群始終存在

從這一岸到那一岸

你始終存在

風在公海上嗡嗡飛著

門大大開了

門撞在墻上

細小的精靈飛舞起來

蛾子在產卵后死去

外邊沒有人,一層層屋頂

雨在記憶中走著

遠處的燈把你照耀

我看見椰子殼在海上漂

我剖開過椰子

我渴望被海剖開

我流著新鮮潔白的汁液

我到達過一個河口

那里有鳥和背著身的石像

河神帶著鳥游來游去

我在雨中無聲地祈禱

我的愛把你環繞

我聽見鐘聲在返回圣地

淺淺的大理石上現出花紋

淺淺的大理石的花紋

淺淺的大理石的花紋

我用生命看見

海就在前面

又大又白閉合的海蚌

就在床前,你沒有看見

海就在我的身邊顫動

一千只海鳥的圖案

就在我身邊顫動

你沒有看見那個圖案

1983年7月

夢園 

           

現在,我們去一個夢中避雨

傘是低的,也是紅的

你的微笑格外鮮艷

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身后的

黑楊樹,上邊落著鳥

落著一只只閃電

上次,也到過這

是雨后,一個人

兩邊是失神的泥沼地

正在枯萎,中間是一條河

一條水路,它涼涼的血液閃動著

涼涼的,浮在嘴邊

1982年8月

     再見 

           

你默默地轉向一邊

面向夜晚

夜的深處

是密密的燈盞

它們總在一起

我們總要再見

再見

為了再見

1980年10月

     犧牲者☆希望者 

           

在歷史的長片中,有這樣兩組慢鏡頭

犧牲者

你靠著黃昏

靠著黃昏的天空

象靠著晝夜的轉門

血的花朵在開放

在你的胸前

在你胸前的田野上

金色的還在閃耀

紫色的已經凋零

你無聲的笑

驚起一片又一片

細碎的燕群......

劊子手躲在哪里?

炊煙遲緩而疲憊

河流象它透明的影子

多少眼睛望著你

--楊樹上痛苦的疤結

綠波上遺忘的氣球

老教堂上拚花的圓窗......

呆滯、疑惑、善良

你多想把手放在

他們的額前

(不,不是抖動的手)

讓他們懂得

劊子手逃走了嗎?

血流盡了

當然,還有淚

冰凍的晚風沖洗著一切

連用發燙的回光

遺念,和那一縷淡色的頭發

你慢慢、慢慢地倒下

生怕壓壞了什么

你的手,深深插進

溫柔的土層

抓住一把僵硬的路

攥得緊緊......

夜幕,布滿彈詞

劊子手

你們可以酣睡了。

希望者

你醒來--

緩緩地轉動頭顱

讓陽光掃過思維的底層

掃過微微發澀的記憶......

呵,你睡了多久?

自從灰蝶般脆弱的帆

被風暴揉碎

自從詩頁和船的骨骸

一起漂流

自從海浪把你的“罪行”

寫滿所有沙灘

那死亡,那比死亡更可怕的麻痹

就開始了

過去(說):

還不滿足嗎

你這叛逆的子孫

你醒來--

知覺的電流開始發熱

錘擊一樣的脈跳

也開始震響

夢碎了

化作無數飛散的水鳥

化作大片大片明亮的云朵......

你慢慢地抽動四肢

在太陽和星群間崛起

毛發中的砂石在簌簌抖落

猶如巨大的植物離開泥土

離開了那海藻般腐敗的謠言

把召喚生上天空......

現代(說):

你在這里呵

我驕傲的孩子

你醒來--

海退的很遠,山在沉默

新鮮的大地上沒有足跡

沒有路,沒有軌道

沒有任何啟示或暗示

這寂靜的恐怖足以嚇倒一切

然而,你卻笑了

這是巨人的微笑

你不用乞求,不用尋找

到處都有生命,有你的觸覺

到處都有風,有你疾迅的思考

你需的一切,已經具備--

自己的世界

未來(說):

不,還有我

你永遠,唯一的愛人

1980年1月

河口 

           

沒有成為鴿子和花朵的人仰面躺著

那個夢想的土堆

那個夢想得到的村子

有人在山坡上種牛蒡,有人在墻上

涂水,這時他躺著不愿出來

他知道花的陰影,海星的陰影

他知道陰影就是海水

茂盛的隊列贊美著向前走去

總有人要變成草原的灰燼

變成雪水流出村莊,烏鴉在枯萎

一枚枚沉重的鳥打翻土地

總有人要變成盲人的道路,歌的道路

總有手伸向靈魂的國土

總有人在思想,臉上現出陰涼的光輝

總有樹要分開空氣、河水,分開大地

使生命停止呼吸,被自己的芳香包圍

1984年7月

方舟 

           

你登上了,一艘必將沉沒的巨輪

它將在大海的呼吸中消失

現在你還在看那面旗子

那片展開的暗色草原

海鳥在水的墓地上鳴叫

你還在金屬的欄桿上玩耍

為舷梯的聲音感到驚奇

它空無一人,每扇門都將被打開

直到水手艙浮起清涼的火焰

1984年3月

在大風暴來臨的時候 

           

在大風暴來臨的時候

請把我們的夢,一個個

安排在靠近海洋的洞窟里

那里有熄滅的燈和石像

由玉帶海雕留下的

白絨毛,在風中舞動

是呵,我們的夢

也需要一個窩了

一個被太陽光烘干的

小小的,安全的角落

該準備了,現在

就讓我們象企鵝一樣

出發,去風中尋找卵石

讓我們帶著收獲歸來吧

用血液使她們溫暖

用靈魂的燭光把他照耀

這樣,我們才能睡去

--永遠安睡,再不用

害怕危險的雨

和大海變黑的時刻

這樣,才能醒來,他們

才能用喙啄破濕潤的地殼

我們的夢想,才能升起

才能變成一大片潔白

年輕的生命,繼續飛舞,他們

將飛過黑夜的壁板

飛過玻璃紙一樣薄薄的早晨

飛過珍珠貝和吞食珍珠的海星

在一片湛藍中

為信念燃燒

1982年1月

自然 

           

我喜歡一根投出的長矛

一棵樹上的十萬片葉子

大地密集的軍隊

他們在狹長的路上露出臉來

沉甸甸地晃動著鳥巢的旗幟

這就是生命失敗的微妙之處

1984年8月

內畫 

         

我們居住的生命

有一個小小的瓶口

可以看看世界

鳥垂直地落進海里

可以看看蒲草的籽和玫瑰

一個世界的鏡片

我們從沒有到達玫瑰

或者摸摸大地綠色的發絲

1984年5月

老人 

老人

坐在大壁爐前

他的額在燃燒

他看著

那些顏色雜亂的煙

被風抽成細絲

輕輕一搓

然后拉斷

迅速明亮的炭火

再不需要語言

就這樣坐著

不動

也不回想

讓時間在身后飄動

那潔凈的灰塵

幾乎觸摸不到

就這樣

不去哭

不去打開那扇墨綠的窗子

外邊沒有男孩

站在健康的黑柏油路上

把腳趾張得開開的

等待奇跡

1982年5月

靈魂有一個孤寂的住所 

           

靈魂有一個孤寂的住所

在那里他注視山下的暖風

他注意鮮艷的親吻

象花朵一樣搖動

象花朵一樣想擺脫蜜里的昆蟲

他注意到另一種脫落的葉子

到處爬著,被風吹著

隨隨便便露出干燥的內臟

1984年11月

你就這樣地睡了 

           

在溫熱的夏天

花落在溫熱的石階上

院墻那邊是螢火蟲

和十一歲的歡笑

我帶著遲遲疑疑的幸福

向你訴說小新娘的服飾

她好像披著紅金鯉魚的鱗片

你把頭一仰

又自動低下

你就這樣地睡了

在黎明時

暴雨變成了珍貴的水滴

喧嘩蜷曲著

小船就睡在岸邊

閃光,在瞬間的睡眼里

變成水洼,弧形的

腳印是沒有的

一雙雙著名的白球鞋

失去了彈性

你就這樣地睡了

在最高一格

在屏住呼吸的

淡紫色和綠色的火焰中

厚厚的玻璃門滑動著

”最后”在不斷縮小

所有無關的人都禮貌地

站著,等待那一刻消失

他們站著

象幾件男式服裝

你就這樣地睡了

在我的手里

你松弛的手始終溫暖

你的表情是玫瑰色的

眼睛在移動

在棕色的黃昏中移動

你在尋找我

在天空細小的晶體中尋找

路太長了

你只走了一半

你就這樣地睡了

在每天都越過的時刻前

你停住了

永遠停住

白發在煙霧里飄向永恒

飄向孩子們晴朗的夢境

我和陸地一起飄浮

遠處是軟木制成的漁船

聲音,難于醒來的聲音

正淹沒一片沙灘

你就這樣一次次地睡去了

在北方的夜里

在穿越過

干啞的戈壁灘之后

風變笨了

變得象裝甲車一樣笨重

他努力地移動自己

他要完成自己的工作

要在失明的窗外

拖走一棵跌倒的大樹

1982年3月

很久以來 

          

很久以來

我就在土地上哭泣

淚水又大又甜

很久以來

我就渴望升起

長長的,象綠色植物

去纏繞黃昏的光線

很久以來

就有許多葡萄

在晨光中幸運地哭著

不能回答太陽的詛咒

很久以來

就有洪水

就有許多洪水留下的孩子

1983年6月

     北方的孤獨者之歌

在那紛亂的年代里,一個歌手被流放到北方......

天邊了顏色

變成可怖的鐵色

大地開始發光

發出暗黃的溫熱

呵,風吹走了,風吹走了......

那大草原上

那大草原中

時聚時散的部落

一切都在騷亂

都將絕望、拋棄、爭奪!

只有那--屬于北方

的沉寂和訴說

還在暴雨前的

陣陣寒噤里

輕輕飄過

輕輕飄落......

還是唱歌吧!

唱那孤獨者

唱那孤獨的歌

象在第一陣微涼里

驚醒的野鴿子

飛出細柔和諧的夢

去尋找真的家

去尋找真的巢

唱吧,歌呵歌

唱給灘洼中干枯的水沫

唱給山路上傾翻的大車

唱給圓木的小屋

唱給荒亭的白發

唱給稀少的過客

唱給松鼠

唱給松果......

呵,呵,孤獨者

讓你的思念

(那么多呢,那么多呢)

象木排一樣

去隨水漂泊

去隨冰漂泊

隨著轟鳴,隨著微波

......呵,海在等著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這樣沉,這樣沉重

扭彎了撬棍

墮散了繩索

象浸透悲哀的古木

隱藏著火舌

呵,永遠不問,永遠不說

鉛味的煙團在草中潛沒

讓歌飛吧,飛吧!

真正象野鴿子

自在的,自由的

讓早晨的空氣

充滿羽毛,充滿歡樂

象蘆花曾充滿湛藍的秋空

(即使北方的天穹

跨度過于寬闊)

孤獨者,呵呵,歌

你的女兒還在頑皮

常常把雪花捕捉

兒子都已學會沉默

久久的沉默

他們在陸地的兩舷

聽著,靜聽著

你的歌

呵,孤獨者,孤獨者

你不能涉過春天的河

不會哦,不能哦

冬天使萬物麻木

嚴寒使海洋畏縮

但卻熄滅不了爐火

熄滅不了愛

熄滅不了那熱塵中的歌

森林的家系

綿長而巨大

河水的朋友

廣泛而眾多

甚至那冷酷的冰川

也總連著,連著......

但你卻是孤獨者

只有唱歌

聽么?聽著,聽啵

呵--生命,生存,生活

生命生存生活

此在江水中溶化

浪在石塊上跳著

那一切已經消逝

蠟燭的熱戀

凝成了流星一顆

不要問為什么

不要問為什么

人生就是這樣混濁!

人生就是這樣透徹!

閃電早已把天幕撕破

在山頂上

盡管唱歌,盡管唱歌

看烏云在那里降落。

1980年6月

十二歲的廣場 

我喜歡穿

舊衣裳

在默默展開的早晨里

穿過廣場

一蓬蓬郊野的荒草

從空隙中

無聲地爆發起來

我不能停留

那些瘦小的黑蟋蟀

已經開始歌唱

我只有十二歲

我垂下目光

早起的幾個大人

不會注意

一個穿舊衣服孩子

的思想,

何況,鳥也開始叫了

在遠處,馬達的鼻子不通

這就足以讓幾個人

歡樂或悲傷

誰能知道

在夢里

我的頭發白過

我到達過五十歲

讀過整個世界

我知道你們的一切--

夜和剛剛亮起的燈光

你們暗藍色的困倦

出生和死

你們無事一樣

我希望自己好看

我不希望別人

看我

我穿舊衣裳

風吹著

把它緊緊按在我的身上

我不能痛苦

只能盡快地走

就是這樣

穿過了十二歲

長滿荒草的廣場

1981年8月

愛的日記 

          

我好象,終于

碰到了月亮

綠的,滲著藍光

是一片很薄的金屬鈕扣吧

釘在紫絨絨的天上

開始,開始很涼

飄浮的手帕

停住了

停住,又漂向遠方

在棕色的薩摩亞岸邊

新娘正走向海洋

不要,不要想象

永恒的天幕后

會有一對白鴿子

睡了,松開了翅膀

剛剛遺忘的吻

還溫暖著西南風的家鄉

沒有,沒有飛翔

1982年2月

的確,這就是世界 

的確,這就是世界

一個屬于丁香花的節日

她在那,和同伴說話

她十九歲

身后是四月和五月

我清楚地看著她

中間是田野

我清楚地看見你最淡的發絲

紫色的暴風雨正飄過田野

漂亮的暴風雨啊

你喜歡湖泊嗎

你要幾個,松耳石的

花上有卷著薄金的紋飾

你要幾個,夠么

花冠散落在紅膠土上

我回答說,沒有,我回答過

五月、六月、七月

早晨的呼吸有點熱了

那些花有點遠了

我沒有在世界上活過

1983年7月

白夜

在愛斯基摩人的雪屋里

燃燒著一盞

鯨魚燈

它濃濃地燃燒著

晃動著濃濃的影子

晃動著困倦的槳和自制的鐘

愛斯基摩人

他很年輕,太陽從沒有

越過他的頭頂

為他祝福,為他棕色的胡須

他只能嚴肅地躺在

白熊皮上,聽著冰

怎樣在遠處爆裂

晶亮的碎塊,在風暴中滑行

他在想人生

他的妻子

佩戴者心愛的玻璃珠串

從高處,把一垛垛

剛交換來的衣服

拋到他身上

埋住了他強大而遲緩的疑問

他只有她

自己,和微微晃動的北冰洋

一盞鯨魚燈

1981年7月

歸來 

許多暖褐色的鳥

消失在

大地盡頭

一群強壯的白果樹

正喚我同去

他們是我的旅伴

他們心中的木紋

想回聲一樣美麗

我不能面對它們的呼喚

我微笑著

我不能說:不

我知道他們要去找

那片金屬的月亮

要用手

親切地擦去

上面的濕土

我不能說:不

不能誠實地回答

那片月亮

是我丟的

是我故意丟的

因為喜歡它

不知為什么

還要丟在能夠找到的地方

現在,他們走了

不要問,好嗎

關上木窗

不要聽河岸上的新聞

眼睛也不要問

讓那面帆靜靜落下

我要看看

你的全部天空

不要問我的過去

那些陳舊的珊瑚樹

那水底下

漂著泥絮的城市

船已經靠岸

道路已在泡沫中消失

我回來了

這就是全部故事

我要松開肩上的口袋

讓它落在地板上

發出沉重的聲響

思想一動不動

我累了

我要跳舞

要在透明的火焰里

變得象灰燼般輕松

別問,我累了

明天還在黑夜那邊

還很遙遠

北冰洋里的魚

現在,不會夢見我們

我累了,真累

我想在你的凝視中

休息片刻

1982年5月

不是再見 

          

我們告別了兩年

告別的結果

總是再見

今夜,你真要走了

真的走了,不是再見

還需要什么?

手涼涼的,沒有手絹

是信么?信?

在那個紙疊的世界里

有一座我們的花園

我們曾在花園里游玩

在干凈的臺階上畫著圖案

我們和圖案一起跳舞

跳著,忘記了天是黑的

巨大的火星還在緩慢旋轉

現在,還是讓火焰讀完吧

它明亮地微笑著

多么溫暖

我多想你再看我一下

然而,沒有,煙在飄散

你走吧, 愛還沒有燒完

路還可以看見

走吧,越走越遠

當一切在蟲鳴中消失

你就會看見黎明的柵欄

請打開那柵欄的門扇

靜靜地站著,站著

象花朵那樣安眠

你將在靜默中得到太陽

得到太陽,這就是我的祝愿

1981年10月

 

剝開石榴 

          

安達曼海上漂著自由

安達曼海上漂著石頭

我伸出手

向上帝傻笑

我們需要一杯甜酒

每個獨自醒來的時候

都可以看見如海的憂愁

賢惠的星星

象一片積雪

慢慢吞吞地在眼前漂流

就這樣無止無休

最大的煉獄就是煙斗

一顆牙

幾團光亮的塵沫

上帝從來靠無中生有

那些光還要生活多久

柔軟的手在不斷祈求

彼岸的歌

是同一支歌曲

輕輕啄食過我們的宇宙

1984年2月

等待黎明 

           

這一夜

風很安靜

竹節蟲一樣的橋欄桿

悄悄爬動著

帶走了黃昏時的小灌木和

他的情人

我在等

鐘聲

沉入海洋的鐘聲

石灰巖的教堂正在岸邊溶化

正在變成一片沙土

在一陣陣可怕的大暴雨后,

變得溫暖而濕潤

我等

我站著

身上布滿了明亮的淚水

我獨自站著

高舉著幸福

高舉著沉重得不再顫動的天空

棕灰色的圓柱頂端

安息著一片白云

最后

舞會散了

一群蝙蝠星從這里路過

她們別著黃金的胸針

她們吱吱地說:

你真傻,

燈都睡了

都把自己獻給了平庸的黑暗

影子都回家了,走吧

沒有誰知道你

需要

這種忠誠

你是知道的

你需要

你亮過一切星星和燈

我也知道

當一切都靜靜地

在困倦的失望中熄滅之后

你才會到來

才會從身后走近我

在第一聲鳥叫醒來之前

走近我

摘下淡綠色長長的圍巾

你是黎明

1982年2月

疊影 

           

我是東方的金盔武士

我的短劍上有太陽寶石

我穿過海洋,沒有誰能阻擋

我沒有一個想象的姐妹

假如我有妹妹,我希望象她

相像的靈魂都無法分辨

她在前,她在后,靈魂在中間

長發濕濕的浸透了晨衣

她不會讓黑發在泉水中散開

她住在閃亮的杉木林里

每棵樹下溪流都薄的發亮

遲鈍的鐵斧在深處敲擊

老雷公也作過樵夫的工作

到處都留下了透銀的腳印

明澈的天空中也有泥漿

烏云象一群怪鳥,棲落在池底

她不會在轟響中突然消失

她不會害怕我超過自己

她不會把紅陶瓶舉起又放下

上面畫著膽小的野獸

杉木林,只有它日夜閃光

一段段組成了水中小路

紅貝殼是她住所的屋頂

她關上了木門,就再不出來

密密的籬笆外沒有燈火

小猴子的尾巴卷成一團

在雄獐的呼吸中閃動著什么

嘆息是火熱的,火熱的嘆息

再不要嘆息,也不要籬笆

生命的流動無始無終

赤腳的泉水啊,在濕地上行走

薄荷草的影子格外清涼

我要清澈地熱愛她,如同兄妹

如同泉水中同生的小魚

我要把自己分散在敲擊之中

我要聚成她水面的影子

1982年6月

懂事年齡 

           

所有人都在看我

所有火焰的手指

我避開陽光,在側柏中行走

不去看女性的春天

紅草地中綠色的磚塊

大榕樹一樣毛森森的男人

我去食堂吃飯

木筷在那里輕輕敲著

對角形的花園

走過的孩子都含有黃金

1984年3月

     感覺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樓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之中

走過兩個孩子

一個鮮紅

一個淡綠

1980年7月

港口寫生 

          

在淡淡的夜海上

散布著黎明的船隊

新油漆的尾燈上

巨大的露水在閃光

那些彎曲的錨鏈

多想被拉得筆直

鐵錨想縮到一邊

變成猛禽的利爪

擺脫了一卷繩索

少年才展開身體

他瞇起細小的眼睛

開始向往天空

由于無限的自由

水鳥們疲倦不堪

它們把美麗的翅膀

向折扇一樣收起

準備遠行的天鵝

在籠子里發號施令

它們奉勸云朵

一定要堅持午睡

空氣始終鮮美

帆檣在深深呼吸

漸漸滑落的影子

遮住了半個甲板

沒有誰伸出手去

去撥開那層黃昏

深海象傍晚般沉默

充滿了涼涼的暗示

那藻絲鋪成的海床

也閃著華貴的光亮

長久俯臥的海膽

樣子十分古怪

在這休息的靈魂

總缺少失眠的痛苦

甚至連呼吸的義務

也由潮汐履行

它們都不是少年

不會突然站起

但如果有船隊駛過

也會夢見鳥群

1982年4月

也許,我是盲人 

          

也許,我是盲人

我只能用聲音觸摸你們

我只能把詩象手掌一樣張開

伸向你們

我大西洋彼岸的兄弟

紅色的、淡色的、藍色的、黑色的

我大西洋彼岸開始流淚的花朵

那聲音穿越了無限空虛

1983年7月

     土地是彎曲的 

           

土地是彎曲的

我看不見你

我只能遠遠看見

你心上的藍天

藍嗎?真藍

那藍色就是語言

我想使世界感到愉快

微笑卻凝固在嘴邊

還是給我一朵云吧

擦去晴朗的時間

我的眼睛需要淚水

我的太陽需要安眠

1981年1月

我的心愛著世界

        

我的心愛著世界

愛著,在一個冬天的夜晚

輕輕問她,象一片純凈的

野火,吻著全部草地

草地是溫暖的,在盡頭

有一片冰湖,湖底睡著鱸魚

我的心愛著世界

她溶化了,就象一朵霜花

溶進了我的血液,她

親切地流著,從海洋流向

高山,流著,使眼睛變得蔚藍

使早晨變得紅潤

我的心愛著世界

我愛著,用我的血液為她

畫像,可愛的側面像

玉米和群星的珠串不在閃耀

有些人疲倦了,轉過頭去

轉過頭去,去欣賞一張廣告

1981年6月

我相信歌聲

        

我相信歌聲

黎明是嘹亮的,大雁

一排排升起

在光影的邊緣浮動

細小的雪兔

奔走著,好像有槍聲

在很低的地方

魚停在水閘的側面

霧,緩緩化開

象糯米紙一樣

好像有槍聲

在小木橋那邊

最美的是村子

那些長滿硬鬃毛的屋頂

有些花在夢中開了

把微笑變成淚水

那么潔凈地

等待親吻,一個少年

醒得很早

呆呆地望著頂棚

貨郎鼓在昨天叮叮咚咚

他早就不信薄荷糖了

不信春天的心

是綠的,綠的

透明

我相信歌聲

在最新鮮的玉米地里

種子,變成了寶石

木制的城堡

開始咯咯抖動,地震

所有窗子都無法打開

門,門,樓梯間

噴出了幽幽的火焰

門!門后的圣母像

已老態龍鐘

快垂下翅膀,憔悴一點

關上煤氣的龕燈

一切都悄然無聲

太陽就要出來了

一切都悄然無聲

太陽來了,它象變形蟲一樣

游著,伸出偽足

里邊注滿明亮的巖漿

窗簾也在燃燒前飄動

反光突然從四面

沖進市政大廳

宣布占領

早晨是一個年輕的公社

宣布:沒收繁星

我相信歌聲

乳色云化了彩色玻璃

滴落到地上

到處都晃動著可疑的

熱情,火從水管中流出

流到地上,沙土

像糖一樣粘稠

一點一點露出白熱的愿望

到處都晃動著可疑的

光明,呼吸

呼吸、醒、醒

不間斷地把酒藏好

抽打七色花

讓世界濺滿斑斑油彩

快抽打七色花吧

家具笨重地跑過大街

在水邊不斷撲倒

巨大的風從琴箱中

涌出,黑人組成了銅鼓樂隊

雷聲在臺階上滾動

繩子,快拴住風

繩子!工作鞋在海上飄著

海洋在不斷坍落

快拴住帆布的鳥群

我相信歌聲

只有歌聲,濕潤的

小墓地上

散放著沒有雕成的石塊

含金的膠土板

記載著戰爭

我已做完了我的一切

森林和麥田已收割干凈

我已做完了我的一切

只有歌聲的蜂鳥

還環繞著手杖飛行

我走了很久

又坐下來搓手上的干土

過了一會

才聽見另一種聲音

那就是你

在撥動另一片海岸的樹叢

你笑著,浴巾已經吹干

天上蒙著淡藍的水氣

你笑著,撥開樹叢

滲入云朵的太陽

時現時隱,你笑著

向東方走來

搖落頭上的紛紛陣雨

搖落時鐘

我相信歌聲

1983年3月

設計重逢 

         

沾滿煤灰的車輛

晃動著,從道路中間滾過

我們又見面了

我,據說老了

已經忘記了怎樣跳躍

笑容象折斷的稻草

而你,怎么說呢

眼睛象一滴金色的蜂蜜

健康得想統治世界

想照耀早晨的太陽和面包

車站抬起手臂

黑天中卻垂下了它的觸角

你問我

在干什么

我說,我在編一個寓言小說

在一個廣場的邊緣

有許多臺階

它們很不整齊,象牙齒一樣

被損壞了,縫隙里凈是沙土

我的責任

是在那里散步

在那研究,螞蟻在十字架上的

交通法則

當然這樣的工作

不算很多

天快黑了

走吧,轉過身去

讓紅紅綠綠的市場在身后歌唱

快要熄滅的花

依舊被青草們圍繞

暖融融的大母牛一邊微笑

把純白的奶汁注入黑夜

在靈魂安靜之后

血液還要流過許多年代

1982年3月

沒有著色的意向 

我的土地

象手心一樣發燒

我的冬天

在滑動

他在溶化

在微微發粘的戀愛

在變成新鮮的

泡沫和魚

狗也會出現

會背著身

象躲藏一千年的羞恥

遠處是碎磚

遠處

是嗅過的城市

淡黃,淡白的水氣

被趕進田垅

他會打噴嚏

那就打吧

讓泡泡囊囊的田野

鼓起

慢慢擠住天空

打吧

不要在清醒的刺癢中

停止

停止是巖石

是黑墓地上

那個扭住的小獸

停止

水鳥象大雪一樣

飄落下來

夜晚前的丁香樹

噏噏嗦嗦

1982年9月

硬幣中的女王

她一直嚴肅地坐在大海中央

被風捉住手指

她不能隨她的船兒去遠航

她被一個小小的咒語所禁錮

一個數字般卷曲的舌頭

她只身守護著亞丁灣精細的海浪

她一直在想

那個愛她的人正在砍一棵楊樹

樹被抬進船場,鳥大聲地叫著

手槍響著

酒柜上的夢叮叮當當

有人當場輸給了死亡

1984年11月

許多時間,象煙

有許多時間,象煙

許多煙從花草中出發

小紅眼睛們勝利地亮著

我知道這是流向天空的淚水

我知道,現在有點晚了

那些花在變成圖案

在變成燭火中精致的水瓶

是有點晚,天漸漸暗下來

巨大的花伸向我們

巨大的濺滿淚水的黎明

無色,無害的黑夜的淚水

我知道,他們還在說昨天

他們在說

子彈擊中了銅盤

那個聲音不見了,有煙

有翻卷過來的糖紙

許多失敗的碎片在港口沉沒

有點晚了,水在變成虛幻的塵土

沒有時間的今天

在一切柔順的夢想之上

光是一片溪水

它已小心行走了千年之久

1983年9月

生日 

因為生日

我得到了一個彩色的錢夾

我沒有錢

也不喜歡那些乏味的分幣

我跑到那個古怪的大土堆后

去看那些愛我的小花

我說,我有一個倉庫了

可以用來貯存花籽

錢夾里真的裝滿了花籽

有的黑亮、黑亮

象奇怪的小眼睛

我又說,別怕

我要帶你們到春天的家里去

在那兒,你們會得到

綠色的短上衣

和彩色花邊的布帽子

我有一個小錢夾了

我不要錢

不要那些不會發芽的分幣

我只要滿滿小小的花籽

我要知道她們的生日

1981年12月

就在那個小村里

就在那個小村里

穿著銀杏樹的服裝

有一個人,是我

瞇起早晨的眼睛

白晃晃的沙地

更為細小的蠅殼沒有損壞

周圍潛伏著透明的山嶺

泉水一樣的風

你眼睛的湖水中沒有海草

一個沒有油漆的村子

在深綠的水底觀看太陽

我們喜歡太陽的村莊

在你的愛戀中活著

很久才呼吸一次

遠遠的荒地上閃著水流

村子里有樹葉飛舞

我們有一塊空地

不去問命運知道的事情

1983年11月

        故址

雨,播撒著呻吟,

天象中了煤氣,

小路布滿泥濘,

那高矮不一的樹木,

垂下了暗綠的披風。

再沒有誰離去,

也沒有誰來臨。

銹蝕的圓門傾斜著,

露出一片青草。

1979年8月

分別的海 

我不是去海邊

取藍色的冰

我是去海上捕魚

那些白發蒼蒼的海浪

正靠在礁石上

端詳著舊軍帽

輪流嘆息

你說:海上

有好吃的冰塊在漂

別嘆氣

也別捉住老漁夫的金魚

海妖象水螅

膽子很小

別撈東方瓶子

里邊有魔鬼在生氣

我沒帶漁具

沒帶沉重的疑慮和槍

我帶心去了

我想,到空曠的海上

只要說,愛你

魚群就會跟著我

游向陸地

我說:你別關窗子

別移動燈

讓它在金琺瑯的花紋中

燃燒

我喜歡精致的贊美

象海風喜歡你的頭發

別關窗子

讓海風徹底吹撫

我是想讓你夢見

有一個影子

在深深的海淵上飄蕩

雨在船板上敲擊

另一個世界是沒有呼喊

鐵錨靜默地

穿過了一叢叢海草

你說:能聽見

在暴雨之間的歌唱

象男子漢那樣站著

抖開粗大的棕繩

你說,你還能看見

水花開放了

下邊是

烏黑光滑的海流

我還在想那個瓶子

從船的碎骨中

慢慢升起

它是中國造的

繪著淡青的宋代水紋

繪著魚和星宿

淡青水紋是它們的對話

我說,還有那個海灣

那個尖帽子小屋

那個你

窗子開著,早晨

你在黑發中沉睡

手躲在細綿沙里

那個中國瓷瓶

還將轉動

1982年8月

我不知道怎樣愛你

我不知道怎樣愛你

走私者還在島上呼吸

那盞捕蟹的小燈

還亮著,紅的

非常神秘,異教徒

還在冰水中航行

在獸皮帆上擦油

在槳上涂臘

把底艙受潮的酒桶

滾來滾去

我不知道怎樣愛你

岸上有兇器,有黑靴子

有穿警服的夜

有拉襯衣,貝殼裂了

石灰巖一樣粗糙的

云,正在聚集

正在無聲無息地哭

咸咸低,哭

小女孩的草藍里

沒放青魚

我不知道怎樣愛你

在高低不等的水洼里

有牡蠣,有一條

被石塊壓住的小路

通向海底,水滴

在那里響著

熄滅了驟然跌落的火炬

鉛黑黑的,凝結著

水滴響著

一個世紀,水滴

我不知道怎樣愛你

在回村的路上

我變成了狗,不知疲倦地

恫嚇海洋,不許

它走進,誰都睡了

我還在叫

制造著回聲

鱗在軟土中閃耀

風在粗土中嘆氣

扁蝸牛在舔淚跡

我不知道怎樣愛你

門上有鐵,海上

有生銹的雨

一些人睡在床上

一些人飄在海上

一些人沉在海底

彗星是一種餐具

月亮是銀杯子

始終飄著,裝著那片

美麗的檸檬,美麗

別說了,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

1983年2月

來臨

請打開窗子,撫摸飄舞的秋風

夏日象一杯濃茶,此刻已經澄清

再沒有噩夢,沒有蜷縮的影子

我的呼吸是云朵,愿望是歌聲

請打開窗子,我就會來臨

你的黑頭發在飄,后面是晴空

響亮的屋頂,柔弱的旗子和人

它們細小地走動著,沒有揚起灰空

我已經來臨,再不用苦苦等待

只要合上眼睛就能找到嘴唇

曾有一只船,從河岸飄向陡壁

陽光象木漿樣傾斜,浸在冰涼的夢中

呵,沒有萬王之王,萬靈之靈

你是我的愛人,我不滅的生命

我要在你的血液里,訴說遙遠的一切

人間是陵園,覆蓋是回憶之聲

1982年8月

     小巷

小巷

又彎又長

沒有門

沒有窗

我拿把舊鑰匙

敲著厚厚得墻

1980年6月

有時,我真想

有時,我真想

整夜整夜地去海濱

去避暑勝地

去到疲憊的沙丘中間

收集溫熱的瓶子__

象日光一樣白的,象海水一樣綠的

還有棕黃色

誰也不注意的憤怒

我知道

那個唱醉歌的人

還會來,口袋里的硬幣

還會象往常一起錯著牙齒

他把嘴笑得很歪

把輕蔑不斷噴在我臉上

太好了,我等待著

等待著又等待著

到了,大鐘發出轟響

我要在震顫間拋出一切

去享受迸濺的愉快

我要給世界留下美麗的危險的碎片

讓紅眼睛的上帝和老板們

去慢慢打掃

1982年6月

也許,我不該寫信 

也許,我不該寫信

我不該用眼睛說話

我被粗大的生活

束縛在巖石上

忍受著夢寐的干渴

忍受著拍賣商估價的

聲音,在身上爬動

我將被世界決定

我將被世界決定

卻從不曾決定世界

我努力著

好像只是為了拉緊繩索

我不該寫信

不應該,請你不要讀它

把它保存在火焰里

直到長夜來臨

1981年7月

        攝

陽光

在天上一閃

又被烏云埋掩

暴雨沖洗著,

我靈魂的底片。

1979年6月

那是冬天的黃土路

那是冬天的黃土路

路邊堆積著卵石

塵土在淡漠的陽光中休息

在寒冷中保持著體溫

我們走累了

你說,看不見那幢空房子

也許沒有,我們坐一下吧

這里有一個土坎

我熟悉土坎上的干草

它們折斷了

獻出了僅有的感情

它們告訴我

一切都會變,在夜里

最善良的風也會變成野獸

發出一聲聲荒野的嚎叫

它們說:別坐得太久

然而,你睡著了

很輕地靠在我的肩上

你棕色的長發在我的胸前散開

靜靜地散開

疲倦得忘記了飄動

太陽,太陽不能再等了

同情的目光越來越淡

我失去了把你喚醒的語言

那是冬天的黃土路

黑夜開始在陰影中生長

第一顆星星沒有哭泣

它忍住了金黃的淚水

你輕輕地靠在我的肩上

在我不會冷卻的呼吸里

你嘴唇抖動著,在夢中訴說

我知道,那是請媽媽原諒

1981年10月

門前

我多么希望,有一個門口

早晨,陽光照在草上

我們站著

扶著自己的門扇

門很低,但太陽是明亮的

草在結它的種子

風在搖它的葉子

我們站著,不說話

就十分美好

有門,不用開開

是我們的,就十分美好

早晨,黑夜還須流浪

我們把六弦琴給他

我們不走了,我們需要

土地,需要永不毀滅的土地

我們要乘著它

度過一生

土地是粗糙的,有時狹隘

然而,它有歷史

有一份天空,一份月亮

一份露水和早晨

我們愛土地

我們站著,用木鞋挖著

泥土,門也曬熱了

我們輕輕靠著

十分美好

墻后的草

不會再長大了

它只用指尖,觸了觸陽光

1982年8月

季節保存黃昏和早晨 

          

多少年了,我始終

在你呼吸的山谷中生活

我造了自己的房子

修了籬笆,聽泉水在低語時

睡去,紫花蕊間有透明的腳爪

我感到時間

變得溫順起來

盤旋著爬上我的頭頂

太陽困倦得象獅子

太陽困倦得象獅子

許多蝙蝠花的影子

那些只有在黃昏時才現出的巖石

那些巖石向我重復的話

那些溪水向我重復的話

白色的樹和深深的叢林

我每天飲那溪水

我有一個銅瓶

我知道東方是無窮的,那么

西方也是無窮的,海水正一步步

侵入我的河口,湖濱

幾千里白色的沙丘

荒涼的城上有鷹,我的小木屋裝滿齒輪

金色幸福的齒輪

幾千里海水貼著我的面頰

小孩草在不安地搖動

我每天的愿望呵

小海草在臺階邊不安地搖著

你沒有在圓石頭上放錢幣

冰的小魚在游泳

你烏黑的眉毛俯向黎明

我要你眼睛里的金子

太陽的金礦

你一直在很小的島上牧羊

紅海是你的嘴唇

你一直在很小的熱帶島嶼上牧羊

在清清楚楚的羊齒植物中間,拖著疲憊

的鞭子,太陽無法合攏的手指

為什么,我不愛你的銀色的鼻線

那一公分一公分銀的微笑,那清晨

紅石楠下現出的美麗的深淵

永恒的夜和貝殼鳴奏著在奉獻早晨

聽見空氣了嗎

空氣贊美我從羅馬來

我的腳下有礦砂,我是今天的鐘神

鎖上四邊的門

我的手伸向你的氣息

蒼蠅和老人在街上,灼熱灼熱的銅

在中午發燙,中午的夜不肯移開

他的手指,在夜里深深寂寞燃燒的

火焰呵,屬于盡頭的黃昏

我的手在你頸邊匯合

在清涼的山口的風中生長

在你光滑的峭壁上無聲無息

許多許多書,石頭以外的季節

我輕輕轉向你

我的發絲在蜷曲的芳香中生長

秋天來了,秋天會帶來許多葉子

1983年10月

     祭 

我把你的誓言

把愛

可在蠟燭上

看它怎樣

被淚水淹沒

被心火燒完

看那最后一念

怎樣滅絕

怎樣被風吹散

1980年6月

在這寬大明亮的世界上

           

在這寬大明亮的世界上

人們走來走去

我們圍繞著自己

象一匹匹馬

圍繞著木樁

在這寬大明亮的世界上

偶爾,也有蒲公英飛舞

沒有誰告訴他們

被太陽曬熱的所有生命

都不能遠去

遠離即將來臨的黑夜

死亡是位細心的收獲著

不會丟下一穗大麥

1982年7月

早晨的花 

         

所有的花都在睡去

風一點點走進籬笆

所有花都在睡去

風一點點走近籬笆

所有花都逐漸在草坡上

睡去,風一點點走近籬笆

所有花都含著蜜水

所有細碎的葉子

都含著蜜水

她們用花英鳴叫

她們用花英鳴叫

她們花心鳴叫

細細的舌尖上閃著蜜水

她用花心鳴叫

蜂鳥在我耳邊輕輕啄著

她用花心鳴叫

風在籬笆附近響著

遠處是孩子,是泡沫的喧嚷

她用花心鳴叫

午后的影子又大又輕

她用花心鳴叫

我同時看見

她和近旁的夢幻

午后的影子又大又輕

早晨的花很薄

早晨的花在坡地上睡去

早晨的花很薄

被海水涂過的窗貝

也是這樣,很薄

早晨的花很薄

陸地象木盆一樣搖著

木盆在海上,木盆是海上的

早晨的花也是海上的

我不是海上的

空氣中有明亮的波紋

花朵很薄

我不是海上的

早晨的花呵

我不是海上的

她們用花心歌唱

在海上,我被輕輕地揉著

象葉子一樣碎了

還有點甜了

我不是海上的

花在睡去,早晨在哪

風正一點點側過身

穿越籬笆

1983年4月

凈土

          

在秋天

有一個國度是藍色的

路上,落滿藍熒熒的鳥

和葉片

所有枯萎的紙幣

都在空中飄飛

前邊很亮

太陽緊抵著帽檐

前邊是沒有的

有時能聽見叮叮冬冬

的雪片

我本上的標志

將在那里脫落

1983年2月

暮年 

          

你獨自走上平臺

你妻子

已被黑絲絨覆蓋

墓地并不遙遠

它就是掛在太陽旁邊

回憶使人感到溫暖

日蝕后

嗡嗡逃走的光線

使人想到

一個注慢土蜜的蜂巢

一切并不遙遠

真的

天藍色的墓石

會起來

會奉獻那些純金熔出的

草葉和鳥雀

它們會徹底鳴叫

在你的四周

在早晨

會偽裝成細小的星星

你集過許多星星

曾涉過黎明的河

去紅松林

去看一位老者

他的女兒是啟明星

而他象一片雪地

樹皮在剝落

春天在變成云朵

終于有一雙紅靴子

穿過了森林小路

你曾赤著腳

長久地站著

細心地修理一塊壁板

你使椴木潤滑

現出娟絲的光亮

又一點點刷上清漆

你在新房中

畫滿東方的百合

你的新娘

就是傍晚的花朵

你曾在天黑以后

從窗簾后退進山谷

巫師在燒火

偷獵者在山頂唱歌

一大群石子

拖著尾巴

在磨擦生鐵的容器

有一勺錫水

想變成月亮

絕望地向四面濺開

你曾被焚燒過

被太陽舔過

你曾為那只大食蟻獸

而苦惱

它就在戰場盡頭

你的鋼盔油亮

你象甲蟲一樣

拼命用腳撥土

直到凱旋柱“當啷”一聲

打翻了國會和菜盆

你穩穩地站起來

你獨自走下平臺

你被曬得很暖

象一只空了的鳥巢

雨季已經過去

孩子們已經飛散

南風斷斷續續地哭著

稻草被丟在場上

稻束被丟在場上

陽光在松松地散開

1982年10月

來源 

           

泉水的臺階

鐵鏈上輕輕走過森林之馬

我所有的花,都從夢里出來

我的火焰

大海的青色

晴空中最強的兵

我所有的夢,都從水里出來

一節節陽光的鐵鏈

木盒帶來的空氣

魚和鳥的姿勢

我低聲說了聲你的名字

1984年6月

郊外 

           

一個泥土色的孩子

跟隨著我

象一個愿望

我們并不認識

在霧蒙蒙的郊外走著

不說話

我不能丟下她

我也曾相信過別人

相信過早晨的洋白菜

會生娃娃

露水會東看西看

綠熒熒的星星不會咬人

相信過

在野樹葉里

沒有誰吃花

蜜蜂都在義務勞動

狼和老樹枝的嘆息

同樣感人

被壓壞的馬齒莧

從來不哭

它只用濕漉漉的苦顏色

去安慰同伴

我也被泥土埋過

她比我那時更美

她的血液

象紅寶石一樣單純

會在折斷的草莖上閃耀

她的額前

漂著玫瑰的呼吸

我不能等

不能走得更快

也不能讓行走繼續下去

使她忘記回家的道路

就這樣

走著

郊野上霧氣蒙蒙

前邊

一束陽光

照著城市的側影

鋸齒形的煙

正在飄動

198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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