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成琰
余光中,這位臺灣著名作家的名字連同他的詩文,早在80年代初,就伴隨著一個新的時代的開始而悄然在海峽這端登陸,并逐漸被大陸讀者所知曉和傳誦。而其人卻姍姍來遲,直到90年代才重新在大陸留下屐痕處處。終于,余光中先生在世紀末微笑著朝湖湘大地走來。
初次見到余先生,我微微有些失望。瘦小的身材,清癯的面容,正襟危坐在毛澤東文學院那寬大的貴賓接待室里,面對大家眾星捧月般的熱情,一臉肅然。我納悶:這位手持五彩筆,右手寫詩,左手為文,仿佛吐出彩霞滿天,令人神移目眩的余光中先生竟然如此拘謹,不茍言笑?然而,很快我就感到我被自己的“第一印象”捉弄了。在隨后的接觸中,我迅速地被余先生的睿智、幽默、才思敏捷、妙趣橫生所折服,甚至征服,一個智者形象逐漸在我的心目中凸現、清晰。
在岳麓書院講學中,余先生面對坐在風中雨中的聽眾,面對正在進行現場直播的攝像機鏡頭,從容不迫,娓娓而談。他談對岳麓書院的景仰,談對“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的向往,談藝術創作與間接經驗的關系。一個十分抽象的話題被他談得深入淺出,旁征博引,妙語連珠。蒼老的聲音在一個更為蒼老的庭院回蕩。我忽然覺得余先生與岳麓書院的氛圍是那樣和諧。仿佛千年前的朱熹和張栻就是余先生如今的模樣和風度。
余先生還在湖南師大、岳陽師院和常德師院三所大學發表了不同的學術演講,所到之處,盛況空前。當你看到上千名大學生齊聲背誦余先生的詩作《鄉愁》時,當你看到臺上余先生高聲朗誦他的詩作《民歌》,臺下的聽眾齊聲應和“風也聽見,沙也聽見”時,當你看到數百名大學生排著長隊等著余先生簽名時,誰還能說詩歌沒有讀者,沒有知音?當然,那些故弄玄虛,故作深奧、自絕于讀者的所謂詩歌除外。
多年以來,余先生一直夢魂縈繞汨羅江,追慕詩人之祖屈原。他曾寫下過“那淺淺的一灣汨羅江水/灌溉著天下詩人的驕傲”的詩句。今日他終于來到了汨羅江畔憑吊屈原。夕陽西沉,波光粼粼,秋風陣陣。余先生也在江畔行吟:“烈士的終站就是詩人起點?昔日你問天,令日我問河。而河不答,只水面吹來悲風。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羅。”在岳陽樓,面對煙波浩淼的洞庭湖,余先生詩興大發,脫口而出:“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依然三層,卻高過唐宋的日月!辈]毫潑墨,欣然題詞:“秋晴盡一日之樂,煙水懷千古之憂”,把范仲淹《岳陽樓記》的主旨一語道出,也顯示了余先生的憂樂意識與千秋情懷。
在陪伴余先生的日子里,我覺得我在逐漸走近余先生,不僅在空間距離上,更在心理距離上。我獲得了一個就近觀察余先生的寶貴機會。原來罩在他頭上的種種眩目的光環漸漸消失,我看到了一個更加真實的余光中先生,一個可親可敬的余光中先生,一個談笑風生、充滿智慧的余光中先生。在酒桌上問他酒量有多大,他詼諧地說:“我的酒量很‘迷你’!
大家輪流跟他照相,他坐著不動,打趣道:“這是換湯不換藥!眳⒂^常德詩墻,他又感嘆道:“這是詩的長城,詩的堤壩。長城可以抵御外來的侵略,堤壩可以抵御洪水的襲擊,詩墻可以抵御什么呢?”他既像是自問,又像是問人。我在一旁緊張地思索:詩墻可以抵御世俗?抵御商潮?這時余先生悠悠說來:“詩墻可以抵御歲月的侵蝕。”我不禁拍手叫絕,畢竟是大師,勝我幾籌。我時常凝視著余先生那被歲月的風霜染白的稀疏的銀發,我覺得這是造化的恩賜,真正的智者和哲人就應該頭頂著一座凜冽的雪峰,高處不勝寒。
余先生要去張家界游覽了,我因故不能再陪同前往,只好在常德依依惜別。我握著余先生的手說:“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我從長沙送到岳陽,再送到常德,已經不止千里了。就此告別吧!庇嘞壬参罩业氖终f:“希望能在臺灣相見!
余先生走了。他也許沒有帶走一片云彩,但肯定帶走了我的思念。從今以后,我將會時常遙望海峽的那一邊,把酒臨風,淺斟低唱:“而現在人忍念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余先生在那頭”。
(選自《給藝術兩個小時》,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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