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祝總斌
在中國古代,通過八股文取士的科舉制度,明代正式形成,一直沿用至清末。對這一制度的評價,今人幾乎都持否定甚至全盤否定之見,認為在歷史上它從來沒有起過積極作用。如有的學者說:“八股的考試制度……殘酷地愚弄了和腐化了中國的聰明和智慧的學者至五個世紀的久長。”它“是專制君主愚民的政策”[1]。關于這一問題,筆者有著不同的看法,全面論述,容俟他日,本文僅就這一制度一個不容忽視而又并非小小的作用,略陳己見,作為獻給尊敬的何茲全先生九十大壽的一份薄禮。
我以為評價八股文取士之制,除著眼于立法意圖、制度利弊、直接作用外,還不應忽略一個視角,即將這一制度與明清社會文明程度的提高聯系起來,加以考慮。
毫無疑問,我國古代的平民,絕大多數是文盲、半文盲,文化為極少數貴族、官僚、地主及其子弟所壟斷,整個社會的文明程度是十分低的。可是在明清幾百年中,卻出現、發展了一個突出現象,即廣大平民中的一部分人拼命識字、讀書,讀《四書》、《五經》,逐漸擺脫了文盲、半文盲境地,轉化成為士人。關于這一可喜的進步,遠的不說,將宋金元的士人數目與明清的士人數目加以比較,便可了然。
據《文獻通考》卷三一《選舉四》,北宋仁宗年間行“四年一貢舉”之制,全國各地經府州解試,貢舉至京師者“恒六七千人”;英宗改為三年一試,貢舉名額減少,“四分取三”,當為四五千人[2]。同書載歐陽修“上言”,當時解試“東南州軍……百人取一人,……西北州軍……十人取一人”。由于東南文化發展,西北落后,如全國取人按高比例計算,平均八十取一,則可推知當時應舉士人約40萬[3]。金朝占領北方,士人數量大減。據《金史》卷五一《選舉志一》,金朝中期最下級的鄉試等于虛設,后且罷去;其上府試、會(省)試錄取比例多為5:1,而每次會試中試者五六百人。由此可以算出:參與會試者每次2500人至3000人[4];則參與府試者僅有1.5萬人。當然,如考慮到北方經長期戰亂,一些漢族士人隱居不仕,士人實際數量應多一些,但不會有很大變化,也是可以肯定的。南宋情況則不同。由于未經大的戰亂,北人大量南下,文化又比較發達,士人數量顯著增加。據《文獻通考》卷三二《選舉五》,南宋省試為17人取1人。每一次錄取名額據學者研究平均當為474人[5],則參加省試者約8000人。府州試錄取如全按北宋“東南州軍”百人取一比例計算,全境應舉士人當有80萬[6]。也就是說,南宋與金之士人比北宋約增加一倍多一點。
元朝士人數量回落。王圻《續文獻通考》卷四四《選舉考舉士二》:自元仁宗行科舉至元亡50多年,開科16次,每科取士多者百人,少者35人;“舊例……會試三分內取一分”,則取士百人,參加會試者只有300人。其鄉試(等于宋之府州試)比例即使按百人取一計,全國投考士人總數也不過3萬人。再看學校。同上書卷六○《學校考郡國鄉黨學》:元世祖末年司農司上報全國學校2.13萬余所。這或可被引作元重儒學之證。其實情況并非如此。一是所上學校絕大多數應是設于農村,屬于啟蒙性質的“社學”,遠非宋金以來培養、提高士人以應科舉的府州縣學,所以才由掌農桑等包括“立社”以勸農桑的“司農司”而非禮部上報[7]。二是即使就少數的府州縣學包括書院言,實際生員人數也很少。如據一史料記載:元成宗大德年間在文化發達的建康路,除路學達64人外,涉及的明道書院、南軒書院、上元縣學、江寧縣學,其生員多者14人,少者7人,4學一共僅40人[8]。而且同一時期的鄭介夫上奏更說“今內而京師,外而郡邑,非無學也,不過具虛名耳”。學校已為虛設[9]。其所以如此,是整個蒙古統治集團重吏輕儒政策所決定的[10]。所以雖元仁宗一度重儒,元朝后期社會風氣依然是“時人翕然尚吏”[11];“今學者僅能執筆,曉書數,其父兄已命習為吏矣”。蘇天爵以為這是“天下之通患”[12]。在這一歷史背景下,無論是行科舉,或是設學校、書院,都很難收到多大實效,元朝士人數量回落的大勢是無法改變的。由此推定其總數應遠少于南宋與金之和--80萬,當無大誤。
可是明清兩代的情況就大不同了。
顧炎武曾估計:明末“合天下之生員(秀才),縣以三百計,不下五十萬人”[13]。
清朝秀才,據近人研究,太平天國前任何一個時期大體為52萬余人[14]。
比秀才數量多若干倍的士人,還有參加童試然未考中的童生。
清朝太平天國起義前童生之數,據近人研究,一個縣在1000至1500人,全國總數“可能達到近二百萬”[15]。
清末童生,康有為估計為300萬人,“足以當荷蘭、瑞典、丹麥、瑞士之民數矣”[16]。梁啟超也估計:“邑聚千數百童生……二十行省童生數百萬”[17]。
早于清朝的明末童生,總數無考,但從其秀才數與清朝秀才數大略相等推測,童生數縱使略少,也不會相距甚遠[18]。
這樣,明清兩代任何一個時期的秀才加童生,亦即一般士人的總數,按保守估計,也有二三百萬[19]。
這是一個什么數字呢?
我們知道,宋金元地方上科舉考試,實際上只有一級,相當于明清的鄉試,錄取后即為舉人,所以其應試者總數,本應與明清應鄉試的秀才,以及為取得秀才資格而應童試的童生二者總數大體相當,或后者略高一些[20]。可是,如上所考,元代士人總數當遠低于80萬,而現在明清秀才加童生的總數竟有二三百萬,后者增加了三四倍或五六倍。
原因何在?我以為主要當從八股文取士的科舉制度中去探尋。
眾所周知,明清科舉制度和宋金元相比,一個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在地方上鄉試前,增加了童試,以選拔進入府州縣官學讀書的秀才;而和鄉試、會試一起,考試內容是八股文,則是另一大特點。這兩個特點,共同構成八股文取士之制,影響巨大:
第一,自宋以來,府州縣官學一般多非考試入學[21],直到明初,秀才依然“聽于民間選補”[22],實際上由官員決定,選補的多是官僚、紳士子弟,平民子弟對之不抱多大希望。大體從明英宗起,漸行“考選”之制[23],后又發展為童試,通過考八股文,實行平等競爭。這一基本制度在與以下措施結合之后,就對平民子弟也企盼讀書應試具有極大的誘惑力,這首先就是錄取名額大增。宋金元的第一級考試,如前所述,是選拔舉人。全國每次錄取總數,最多的如南宋,也只有8000人;而明清第一級考試--童試,全國每次錄取秀才總數,一般達到2萬多人[24]。而且宋金元按制度這一考試是三年一次,而明清童試則是三年兩次,曰歲試、科試[25]。這樣,作為一個同樣是參加第一級考試的士人,在明清,錄取的可能性顯然增加了好幾倍。
當然,秀才資格不如舉人,特別是不能直接參加會試,但是仍享有若干特權:一是秀才需入府州縣官學讀書三年,由學官教授經史和八股文體。一般來說,只有秀才方能參加高一級的、選拔舉人的鄉試。換言之,凡獲得會試資格,有可能中進士,飛黃騰達的舉人,一般必須從秀才中選拔。這樣必然提高秀才的社會地位。二是對秀才生活,國家給予補貼。明代“……月廩,食米人六斗,有司給以魚肉”;后有所增加,“廩饌月米一石”[26]。而且“生員之家……除本身外,戶內優免二丁差役”[27]。清代對秀才“免其丁糧,厚以廩膳。……一應雜色差徭,均例應優免”[28]。秀才還享有免笞杖,見縣官不下跪等特權。用顧炎武的話說就是:一為秀才“則免于編氓之役,不受侵于里胥,齒于衣冠,得以禮見官長,而無笞捶之辱”[29]。所有這些,也就必然有利于秀才發展成為地方紳士[30]。
這樣,一方面和過去的第一級考試相比,如參加明清童試,錄取的可能性激增了數倍;另一方面如考中秀才,又可享有若干民間十分羨慕的特權,甚至進一步發展成為地方紳士。平民子弟中稍有條件的一部分人,對讀書應試怎能不動心呢?
第二,以上只是就“硬件”而言,如果沒有良好的“軟件”配合,這一制度仍然不能發揮作用。所謂“軟件”,是比喻考試內容。如果新制度僅具備上述誘惑力,但考試內容,特別是童試內容很難,平民望而生畏,則還是無法促成他們真正投身于讀書應試的潮流之中。然而在明清,事實上是這一“軟件”出現了,這就是內容改用八股文,從而形成八股文取士之制。這一變化對平民來說意味著什么?它意味著考試難度下降,不是高不可攀的了。下面略作闡釋。
八股文考試,其答題要求包括三方面:經義、代圣賢立言、八股對仗[31]。三者之中,經義是實質內容,代圣賢立言是闡述經義的角度,八股對仗是闡述經義的文體。故其核心仍是宋以來科舉所考的經義。但是明清又有不小的發展,這就是除《五經》外,沿元制加考《四書》;而且經過摸索,逐漸演變成以《四書》為考試主要內容,所謂“專取‘四子’書”[32]。《四庫全書總目》卷三六《經部四書類二四書大全》提要便說:明成祖時編《四書大全》,“尊為取士之制,……初與《五經大全》并頒。然當時程式以《四書》義為重,故《五經》率皆庋閣。所研究者惟《四書》,所辨訂者亦惟《四書》。后來《四書》講章浩如煙海,皆是編為之濫觴”。清朝康熙時依然以“《四書》藝為重”[33]。乾隆時“士子所誦習,主司所鑒別,不過《四書》文而已”[34]。特別是童試,在乾隆中葉以前很長一個時期明定“正試《四書》文二,復試《四書》文、《小學》論各一”,竟不考《五經》[35]。乾隆自己也說:“國家設科取士,首重者在《四書》。”[36]和上述措施緊密相配合的是,明清全都明定:闡述《四書》義,必須根據朱熹的《四書集注》,否則不予錄取[37]。所有這些同樣是考經義而發生的重大變化,從明清統治集團的指導思想看,主要在于以此進一步宣揚程朱理學,培養合格的統治人才,更好地維護新形勢下的王朝利益[38]。可是對于一般平民,卻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后果,這就是考試難度的顯著降低。過去主要考《五經》,內容艱深,文字晦澀,加上漢唐諸儒煩重的訓詁注釋[39],平民子弟基礎薄弱,不能不對之望而卻步,心有余而力不足。現在換為重在《四書》,分量減少,內容比較淺顯[40];特別是朱熹《四書集注》,擯棄舊的注釋,注意“略釋文義名物,而使(即引導)學者自求之”[41],被評為“很講究文理”,和其他宋儒解經一樣,“求文理通順”[42]。由此平民子弟就不難讀懂其內容,領會大義了。再加上闡述經義的角度要求代圣賢立言,不許涉及后代史事[43],客觀上減輕了平民子弟應童試的負擔[44]。至于文體八股對仗,雖麻煩一些,但畢竟只是形式問題,一般經過一定時期的揣摩、練習,便可駕馭[45]。這樣,總體上說,考八股文便為平民子弟讀書應試,首先是童試,打開了方便之門。他們不但心羨秀才,而且敢于參加童試,為一領青衿而拼搏了。故清初楊寧曰:“入仕之途易,則僥幸之人多,而讀書又美名,此天下所以多生員也。”[46]
一方面,如果只行童試,而所考內容艱深,不是八股文,則平民子弟不敢應試,也不會關心讀經書,以提高自己的文化素質;但另一方面,八股文雖比較淺顯,如不以之取士,平民子弟同樣也不大可能有讀經書、以提高文化素質的積極性。清雍正時,“有議變取士法,廢制義(即八股文)者。上問張文和(廷玉),對曰:‘若廢制義,恐無人讀四子書,講求義理者矣。’遂罷其議。”[47]而只有將二者結合,實行八股文取士之制,平民子弟才真正會為擺脫文盲、半文盲境地而行動起來。
試舉二例:
吳敬梓《儒林外史》第二回:明代山東汶上縣薛家集百十來戶“務農”人家,其所以要“做個學堂”,請老童生周進來教“像蠢牛一般”的孩子讀書,不就是因為他過去教過的顧小舍人“中了學”(考中秀才),希望自己子弟也能“進學”嗎?而“進學”,在他們心目中,其預兆竟會是正月初一“夢見一個大紅日頭”落在頭上,可見分量是何等之重[48]。
俞樾《春在堂隨筆》卷六:清代“彭雪琴(玉麟)侍郎,先世務農,貧無田,佃人之田。其先德鶴皋贈公,幼讀書,年逾弱冠,府縣試屢居前列,而未得入學[49]。其伯叔父及諸昆弟嘖有煩言,曰:‘吾家人少,每農忙時,必傭一人助作。此子以讀廢耕,徒費膏火資,又不獲青其衿為宗族光寵,甚無謂也。’”這事再次證明,務農之家不惜全家勞動,勉強供一人讀書,目的就是要他“青其衿”,即考中秀才,“為宗族光寵”。
八股文取士制在推動平民子弟讀書應試,提高其文化素質,使之轉化成士人上的巨大作用,是再明顯不過了。
當然,無可否認,明清兩代確有不少尖銳抨擊八股文取士制的言論,甚至認為它是明代滅亡、清代官員愚昧無能的罪魁禍首[50](近人對此制持全盤否定論者,也不乏引此作為佐證),但那是因為他們全都從造就、選拔合乎規格的統治人才--官員的角度,以比較高的標準來衡量全體童生、秀才、舉人、進士、翰林,來要求、評價八股文取士之制,再加上涉及情況復雜,看法很容易出現片面、極端[51]。關于這一問題的討論,將留諸他日。
本文立論角度則不同。如前所考,主要由于實行八股文取士之制,明清社會增加了數倍士人,涌現了幾百萬童生,幾十萬秀才。如完全按或基本按合乎規格的統治人才--官員的標準去衡量,他們絕大多數的確難以達標[52]。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從明清社會的實際出發,將他們去和未行八股文取士制以前,原來的億萬文盲、半文盲相比,成績便十分明顯,因為他們畢竟都是不同程度上讀過《四書》、《五經》,至少能撰寫八股文,文化素質大為提高的知識分子。梁啟超便贊譽數百萬童生“皆民之秀也”[53]。他們的存在,構成由宋金元最多80萬士人,到現代“為舊社會服務的幾百萬知識分子”[54]這一梯鏈中不可缺少的中間環節。這些童生、秀才,除一小部分后來成為官員外,絕大多數以其參差不齊的知識,默默地在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各方面不同程度地發揮著億萬文盲、半文盲所發揮不了的作用[55],從而使整個明清社會的文明程度得到相當大的提高,推動著歷史的進步。追根溯源,八股文取士制的這一功績,是明明白白的,是不應被抹殺的。
最后再補充一點,這就是據先輩學者研究,八股文邏輯性強。錢基博先生便說:“就耳目所睹記,語言文章之工,合于邏輯者,無有逾于八股文者也!”還認為近代“縱橫跌宕”、“文理密察”的文章,多源于八股文的基礎。他說:“章炳麟與人論文,以為嚴復氣體比于制舉[56];而胡適論梁啟超之文,亦稱蛻自八股。斯不愧知言之士已!”[57]如果這一見解不偏頗,則八股文取士制在促成明清士人注意邏輯思維上還有一功[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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