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世紀末”,指的是80年代末到2000年(根據中國二十一世紀委員會在2000年2月的公布,我國的二十一世紀將選擇與世界多數國家相同,2001年為起點)散文創作的審美態勢,散文在世紀末急遽轉型的宏觀語境中作為一個系統而存在。散文作為創作者審美體驗的凝定形態,建構了富有生命且又為作家、藝術家所獨創的審美世界。散文以審美的方式提供了一個一個審美的園地、認知世界的窗口。散文作為審美的載體、藝術的探索、人格的昭示、情感的抒發--一個由多項元素組合而成,且又相互交織、相互作用、相互聯系、相當穩定而又不斷變化的系統--獨立于世界。世紀末散文既與“五四”散文、“十七年”散文、“新時期”散文有著千絲萬縷的、無法斬割的血脈聯系,又是產生于世紀末喧嘩與騷動、閑散與緊迫、穩固與變革、寬容與苛責共生的世界獨立存在的文學樣式。在世紀末,散文是依存的,也是獨立的。散文不可能脫離人的世界而獨立,也不可能完全割舍與歷史的系結。散文與人的世界的同構,使閱讀者可以從自己的視角,從不同的維度去解悟它的真諦,尋求其美的內涵而獲得藝術的享受。
中國散文歷史悠遠而漫長,散文積淀深厚而廣博。在世紀之交的時間海面上游走,反觀散文發展的來路,視野里呈現著這樣的景象:散文自先秦以來,就一直是文人雅士辛勤耕耘、收獲豐富并賴以生存的精神家園之一。散文歷秦漢、唐宋、元明清直抵“五四”,散文幾經盛衰,數度重構,從散文中,不僅可以看到漢民族幾乎全部的精神世界,而且,也能夠探尋民族的審美心理、審美情感、審美理式。在中國文學史--特別是現代以后的文學史語境中,散文與小說、詩歌、戲劇比肩而立,散文作為堅持以個體為中心的文學樣式,曾經誘惑了眾多的作家。“現代散文的最大特征,是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現的個性,比從前任何散文都來得強。【1】獨立的人格、鮮明的個性、自由的追求為散文開拓了嶄新的境界,不僅建構了現代散文的藝術大廈,也成為后代散文家學習和借鑒的珍貴遺產。“成功的藝術作品不僅僅具有歷史性,同時也具有開放性。它隨著時代、隨著讀者觀念的不斷更新,不斷展示出它新的意味。”【2】今天,我們重讀魯迅的《朝花夕拾》、周作人的《雨天的書》、《自己的園地》、沈從文的《湘行散記》、陸蠡的《囚綠記》、何其芳的《畫夢錄》、梁遇春的《淚與笑》……盡管隔著時間的距離,也能夠獲得新的知見與審美的享受。
逝者如斯,歲月如流。在世紀末散文如世紀初又一次興盛,卻又與那時有著迥然不同的文化背景、時代特征、審美心理和公眾期待。頗為相似的是報刊的盛行是散文繁榮的基礎和媒介。據不完全統計,刊載散文的報刊多達數百家,大江南北,報刊大戰,各色專欄,散文紛呈。媒體的活躍成為散文繁榮的表層原因。究其深層內涵,則應該認為是在世紀末的社會轉型時期,大千世界瞬息萬變,人們的心理難以適應而倍感迷惘,缺少安定感和信仰力,想要表達、傾訴,卻無從說起。為了尋找靈魂的依托,為了安撫焦渴的心靈,在卡拉OK、狂歌勁舞、金錢美女都難以安撫時,散文卻以其入心、凝神、快適而契合了人們的尋覓。猶如在狂燥時的清涼鎮靜劑,散文中滲透著的哲思、閑暇、美感;散文中描述的親情、家庭、日常瑣事都可以使人們在奔波忙碌中獲得片刻寧靜,一縷溫馨,幾絲回憶,些許思索。散文在審美文化方面,向著對人性的終極關懷回歸,感悟現實,也憧憬未來。
世紀末,散文從多側面、多角度、全方位、立體化地展示著自然、社會、人生,在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上肯定“人”的地位,更深層次地進入對于人的、人類的、人性的前途、命運的思考,對于人的、人類的、人性的歷史、現實、未來的求索。世紀末,散文不再是單一地反映時代精神,應和政治需求,闡釋權利話語,或者只是表現自我,傾訴心底波瀾,而是呈現著多元整合的審美態勢,散文的美學態勢。這是開放時代文學的必然,也是散文向著更具系統性、包容性和多樣性行進的標志。
我以為,世紀末散文所呈現的審美態勢主要展示為:
求索性--散文的哲思美
散文的散文特性是什么?這是逼使所有涉足散文批評和研究的人必須回答的。我以為:散文的散文存在就在于其中彰顯的生與死、情與理、包容與思辮,一切有關“我”的真情的語言凝定。散文的本性是散文自身的獨特性、自我性、思辨性、情感性的藝術整合。是散文家“人間情懷”的袒露,是散文藝術規律的體現,是散文審美意象由局限到開放的昭示。
散文的哲思美,是浸融于散文藝術中的哲學思考,是對于存在世界的發現和真理的追索,也是散文藝術的升華。哲理以思索的形式進入散文文本,不是對某種哲學思想的機械闡釋,也不是對其功利使命的僵化演繹,更非傳聲筒式的說教。而是以本真的生命體驗,以深邃的精神創造,以特殊的藝術魅力來表達創作主體對于世界、人生、藝術的執著追求,敏銳感悟,并試藝術化為生活、求知、處世的真理,使閱讀--接受者在美的欣賞中感悟世界的奧秘,人生的真諦自然而然地接受散文家的審美情感,并與之同構,了解“藝術的整個美,來自思想,來自作者在宇宙中得到的啟發的思想和意圖。”(羅丹《藝術論》)在審美享受中獲得知識的啟迪和感悟的愉悅。
世紀末散文產生于波瀾起伏錯綜復雜的文化背景和社會現實中,面對神奇莫測的自然世界,面對變幻無定的巨大的萬花筒,面對既輝煌地進步著又悲哀地落后著、既充滿無限生機又籠罩著無邊絕望的人類現實,散文沉思著。因為“對詩人沒有更多的要求,如果他能體現自己時代歷盡創傷的良心的話”(圣佩瓊斯),他就將“傾訴出偉大心靈的顫動。”【3】在詩歌、小說日趨散文化的時代,散文作為傳達生命感覺、生存體驗、心靈摯情、意識嬗變的文體,自然益愈有義務擔當以主體的個性感悟去闡釋、關注、理解生命、世界、存在和歷史、現在、未來的職責。從感性體驗出發,通過知性的中介而達到哲理的高度。因為“散文作為一種側重于表達內心體驗抒發內心情感的文學樣式,她對于客觀的社會生活或自然圖景的再現,往往反射或融合于主觀情感的表現中間,它主要是以內心深處迸發出來的真情打動讀者。”【4】
由于散文中所蘊含的哲思是透過散文的藝術來顯現,是散文家有意識地、主動地感受存在,體悟人生的結果,因此“愈偉大的理念,在表現過程中產生的精神活力愈深刻,愈強烈,因而作品也愈感人,其含義愈深。”(漢斯霍夫曼)潘旭瀾的《太平雜說》反思太平天國用“革命”的名義,在宗教的掩護下,以君權與神位相結合的集權政治在身體上、心理上、精神上對人性的戕害與虐殺,指出:農民起義或農民革命如果弊害甚于所反對的政權,帶來歷史的倒退、經濟的萎縮和文明的休克,那是雙重的罪惡;錢理群的《苦難怎樣才能轉化為精神資源》提醒身處世紀末的我們,面對“浸透了血和淚”的一個世紀的“遺產”,如何才能“徹底走出奴隸狀態”,獲得人的自覺和尊嚴; 史鐵生的《無答之問或無果之行》,由宗教的根本意蘊--終極關懷出發,尋找生命的意義和真諦,“愛,是立于此岸的精神彼岸,從來不是以完成的狀態消解此岸,而是以問題的方式駕臨此岸。”愛的問題存在與否,對于一個人、一個族、一個類,都是生死攸關,尤其是精神之生死攸關;而王小妮的《放逐深圳》,則由身居繁華都市之中的疏離感、荒漠感,展示了對于精神--背離、頂逆一切存在的精神的追求,從司空見慣的現象中追問,“人類的異體性在哪里?你不同于別人而鮮明獨特的靈魂在哪里?”(《獨一無二的人》)千篇一律的高樓大廈擠壓下人的心靈是荒涼和寂寞的,不愿細說自己的內心,更不可能為他人去悉耳靜聽,“現代社會就是不傾聽,”“這是世界之病”。在日益追求奢華同一、趨俗媚世中獨獨遺忘了“愛”,社會心理的冷漠--這被人們自愿置入自身的腫瘤擴散時,思想如何獨行?人類如何前行? 愛又從何尋覓?散文思索的是此刻的存在,也是未來的迷惘。遺忘還是記取、滿足還是求索,生存還是毀滅,散文沒有訓育,而在獨語,這獨語卻是世紀末的黃鐘大呂,震撼著人的靈魂。
牛漢的《路翎》、劉小楓《沉重的肉身》、周濤的《誰在輕視肉體》、張志揚的《墻》、南帆的《名聲》、張承志《清潔的精神》、丁帆《紅衛兵墓群》、王充閭的《土囊吟》、李存葆《大河遺夢》、蔡翔的《底層》……世紀末散文不是將哲理思索的真誠作為裝飾附著于散文上,而是以獨特的主體感悟力求重新認識歷史、社會、人生、自然,深重的歷史意識,鮮明的審美取向,熱切的心靈呼喚熔鑄了散文不同于以往又有別于其他文學樣式的精神品格,直逼當下社會存在的人的心理、人的生存、人的權利和人的義務的哲學思考,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揭示存在,探索真理,使散文更富有生活實在性和哲理深刻性,強調普遍的永恒的情感和精神,展示了深邃的哲思美。這或許只是鋪天蓋地的散文大潮中的一朵浪花,或許只是只身在曠野中呼喚的一個人,但只要這呼聲存在,從不間斷,荒野也許有一天可以變為良田。當散文家以其知性的理思進入散文創作,著意于浩淼宇宙存在的探索,著意于人類生命歷史是追尋,著意于現實生活的叩問,從而益愈趨近人類靈魂的特殊領域,他的思索就不僅僅屬于個體,也屬于人類整體。“人是會思考的蘆葦”,宇宙間任何強力都可以折損人的生命;人也會思考,正因為思考,人才成為宇宙間最豐富、最美麗的,當人以思考來盤詰宇宙、人生、事物、真理時,傳達給我們的就不單單是美,還包含著哲思。
散文的哲思之美,使散文成為文學和精神世界最具潛力的藝術,當散文中升華出思想的張力,在激情中蘊藏著理性的光芒時,散文才會呈現出崇高、開放的哲思美,才會織就思與美的華章。
優游性--散文的閑暇美
散文是一種與時代的精神、文化聯系至為緊密的文學樣式,它所包蘊著的是立體多元的世界,紛繁復雜的生活、波瀾起伏的人生、變幻莫測的命運。散文的哲思、抒情、論世、寫事都不可能超脫其置身的時代、社會、政治、文化的范疇。
回溯世紀末散文的來路和其所展示的藝術風格,可以看出:先秦諸子散文只能是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的歷史遺存,百家爭鳴,激情 張;魏晉六朝散文就是文體自覺時代人格覺醒的昭示和文體獨立的明證,“師心”、“使氣”、任其自然而又繽紛洋溢;唐宋散文張揚“文道合一”,將“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做”奉為圭臬;明清散文則直祧唐宋,諸派紛呈,為散文發展書寫了新的篇章……到二十世紀末,沒有了戰爭的硝煙,遠離了槍炮的搏殺,拋卻了文字冤獄,雖仍然有許多難盡如人意之處,但文化氛圍相對寬松。人格的健全、精神的舒展,欣賞的多樣,業余的豐富,都是散文勃興的最佳時機。散文這一邊緣性文體在文學走向邊緣時逐漸向文學的中心匯聚,各種風格的散文文本并存,不同審美訴求的散文作家共在,顯現出一種閑暇之美:精神自由,人格獨立,主體凸現,智慧悟識,是世紀末散文的現在進行時。
閑暇作為美學范疇,是亞里士多德在兩千年前就提出的。閑暇是他美學沉思的積淀。亞里士多德由審美出發思考閑暇,在亞氏看來。“哲學的智慧適用于閑暇時期”。【5】孕育了優游性的閑暇是藝術創造的必要條件,也是藝術產生的社會根源。有閑暇,才會有純粹的藝術創造,也才有純粹的藝術鑒賞和藝術享受。“人的本性謀求的不僅是能夠勝任勞作,而且是能夠安然享受閑暇……閑暇是全部人生的唯一本原。”【6】可以說,“閑暇是一種包容著智慧、中庸、愉悅諸文化因素的高尚的精神生活,是把特定歷史時間的真善美溶為一體的自由境界”,( 鄒賢敏《閑暇與覺識一亞里多德美學思想拾遺》)世紀末距亞里士多德提出閑暇之美雖相去已二千余年,卻從許多方面彰顯出閑暇美的特征。對真善美的追崇,逐漸成為人有目的的、自覺的選擇,通過審美的陶冶,得到靈魂的洗禮,使人新的生命在心底誕生,使人不斷以美的理想和追求審視現實世界,創造理性生活。審美的更新顯現著人類生命的進步,也是美的升華。
世紀末散文,不再似五、六十年代那樣,僅從政治的傳聲筒式層面去反映、呼吁、教化,而是多側面地、交叉立體地展現社會存在。因而它更富有生活實在性和思想性,更強調一種普遍的永恒的情感和精神。浸透于散文中的往往是人生的悟識,智慧的凝聚,理性的追索和心身的愉悅。
“人類生存的根本方式,就是廣義的精神生活。不管你承認不承認,精神生活都是一種客觀存在。每個人的生活環境決定了每個人的精神狀態,而每個人的精神狀態又是現實環境的必然反映。”【7】散文藝術作為緊密聯結人類心靈的文學樣式,必然反映作者的精神世界,表達著作者內心深處的美學追求。就世紀末散文而言,閑暇之美集中地體現于作者可以從自由地擷取世界、現實、人生的一景,在對象化的過程中昭彰主體,在審美愉悅時用心于智慧。不僅可以從自己身上看到對象,而且也在對象中間找到自己,達到審美的無目的的合目性。不同的美學追求:哲思的、閑暇的、素樸的、綺艷的、粗獷的、細膩的;多樣的藝術手法:寫實的,虛幻的,傳統的,先鋒的,意識流的,蒙太奇的……不同主義思想的學者錢理群、葛兆光、陳平原、王曉明、楊絳、朱學勤、林非、南帆、謝泳、林賢治……各異創作主張的作家:賈平凹、余秋雨、汪曾祺、周濤、史鐵生、張承志、李存葆、龐培、張銳鋒……都同時在九十年代散文創作的藝術語境中迢遙而來,“恍如邀友同享歡宴”(荷馬詩句)一般,共聚于同一時空,描繪了世紀末散文色彩斑讕的風景。
南帆的《叩訪感覺》從人的感覺現實出發,指明感覺與思想或理論對人的精神的不同,前者擁有輕松的形式:瞬間與直觀,而后者則是動用概念、邏輯、思辨、判斷、結論、表明了一種精神壓榨;感覺意味著身體的完全投入,而靜思冥想時軀體只能被拒斥于理論軌道之外。從“我思故我在”到“我覺故我在”的轉換,使人感覺到“世界之中的自我是一個帶有軀體的存在。”世紀末,“跟著感覺走”大行其道,世界上的一切都因人的感覺存在而存在,通過人的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的感知而存在。人感覺世界時軀體的姿態、行為和生理、心理反映,構成了人對存在與歷史的理解。感覺與歷史存在的銜接表明:“歷史重新嵌入瞬間與直觀的感覺行為,現存的感覺壓縮了進化長鏈的曲折演變,現存的感覺仍然不是恒定的常數,某些感覺日漸遲鈍,而另一些將發展得更為充分--歷史之手潛入人們的軀體,繼續修改人們的圖式。”這建立在“感覺”基礎上的反思,是閑暇時期自存在、我的、歷史的探究,
金馬的《心態三彈》從文化心理的三個方面升華人生境界,即“萬人如海一身藏”、“怨而不怨,哀而不傷”、“心態之爭與中和之美”。人如何才能甩脫盯注別人,也為他人所盯注窺探的煩惱?首先,“自己重自己”;隨之“消失于眾人之中,如水珠包孕于海水之內,如細小的野花陷藏在草叢里,不求為‘勿忘我’,不求‘賽牡丹’,安閑舒適,得其所哉。”(楊絳語)這種超然,并非人人皆可以領略的,但只有作到了沉浸、包容、平和,才有可能達至“怨而不怨,哀而不傷”的“中和之美”,求得的“智慧交往的最佳姿態”。閑暇是審美心理中積淀著的傳統文化和現代觀念,良知與寬容的人生境界,是人類應該歸屬于其中的至美之境。散文所表現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人的作為類的存在物的一些共相。但對于一個個體生命來說,則是“一樹一菩提”每個人都可以有他自己“成道”的方式。類的共相可以讓你有惺惺相惜的愉悅,而殊相又給予個體一份僅屬于自我獨特的欣喜。在這個意義上,散文所揭示的閑暇就是美的和諧。
汪曾祺曾經袒言:“我大概受儒家思想影響比較大……‘溫柔敦厚,詩之教也’。我就是在這樣的詩教里長大的。”【8】因此,“我是更有意識地吸收民族傳統的……我追求的是和諧。”【9】汪曾祺的散文象沈從文一樣,是以“含情的微笑”來看世界的,他的散文彌漫著濃郁的書卷氣息,也展示了豐厚學養和人格風范。他的《隨遇而安》,把逆境中的遭遇用平常心寫出來,出入于有情世間又不失生命感情的體驗,深得道家的謙沖之道,與楊絳的散文風格頗有近似之處。看似波瀾不驚,實則大巧若拙,不動聲色中蘊藏了生命的真諦--保存生命才能獲得一切的深意。他的《多年父子成兄弟》把親情中本來最不易相悅的父子之情寫得親切,鮮活。父子=兄弟,板了輩份,若在“天、地、君、師”筆管條直,規嚴范厲的過去,豈不是亂了綱常,大逆不道。而自覺受儒家倫理道德影響頗深的汪先生,“倫常”觀念卻非常淡薄,倫理情感著重于現在的人事、親情,消泯了兩代人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兩代父子,親如兄弟,處處流溢著人情人性美。汪曾祺著意“將這天性愛更加擴張,更加醇化”(魯迅《我們怎樣做父親》)把人的個體的詩意的存在,親情的優游和美,盡顯無遺。
因為一個人首先是個人的、本體的、自我的,其次才是家庭的、民族的、國家的;你以平等、自由的視角對待自己以外的人,尊重、了解才有可能到達勾通和對話。
“臨邛道士宏都客,能以精誠動魂魄。”散文是生命之情精縷細琢的雕塑,它所振撼人的靈魂的,不僅是情感力量,人格的力量,而且是一種智慧和意志的力量。韓小惠的《悠悠心會》把素昧平生的書信友誼重新解釋,寫得超凡脫俗,執著地追求一種相互塑造,也自我塑造的純美的審美之情,莜敏在《舞者》中尋找一個“有羽同時有缺損的靈魂”,在追尋自由的過程中,在生命力勃發的舞姿中,完成了生命之美的雕塑。但他出了極大的代價,“通向生命的跡被永恒尋尋著。”永恒的尋求者總是孑然一身……“總是無依傍地暴露著她永恒的缺損。”在生命的悖論中,孤獨永遠是追求者的侶伴。
當然,還有李 《安魂之境》、陳思和的《無月的遙想》、施康強的《秦淮河里的船》、孫歌的《迷途不知返》、賈平凹的《佛事》、張承志的《大理孔雀》、艾煊的《茶性》、葉廣芩的《景福閣的月》、北島的《馬丁國王》、陳超的《懵懂歲月》、殘雪的《天堂里的對話》……散文從多個側面展示了自由的靈魂對情、理、愛、欲的感知、體驗和思索,他不憑于外物,而是一切由己的心靈,既有鴻鵠大志“論道經邦”,又從心靈深處細秘思慮,求自由、平等、博愛于人間,覓真情、智慧、寬厚在筆下,表達出深刻的人類內在意識和精神旨向。這種浸透著“閑暇”的審美態勢,是散文的此在。
當然,世紀末散文并沒有完全達到亞里士多德的閑暇境界,散文在審美意義上的閑暇,是真正自由王國的實現,是在“縮短每個人的勞動時間,使一切人有足夠的空閑時間來參加跟整個社會有關的理論和實際工作”【10】“事實上在需要和外在目的所指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開始的“以發展自身為目的”,【11】是人類理想的各盡所能”的烏托邦,只有到那時,才能使每個人獲得享受全部藝術之美,完全享受散文之類的可能。
創新性--散文的藝術美
世紀末,散文突破了過去歷史、政治以及人為鑄造的囿限而勃興。散文的發展歷程,也是散文藝術不斷地嬗變和揚棄的過程。由“范式”到多元,由蒼白簡單到復調繁駁,由直陳呆滯到感悟夢幻,由托物言志、借景抒情到強化主體,回歸個性,自由地表達自己的真摯感情,追尋人性的真諦。散文不再急切盲目地傳達權威意識形態,而是關注人生、情感的提升,伴隨著最大力量的體驗,它指向的意義。(盧卡奇)【12】散文藝術既是客觀事物固有秩序的反映,也是作家心靈的燭照或審美意識外化的結果。
散文是主體感情的直接表現。散文不是一個單層的作品本體,而是多層次的意義載體。它以語言為手段來表現情感和精神旨向(文學本來就是語言藝術),當散文家的審美體驗、情感意緒,心理意識轉化為散文作品的內在意蘊和深層結構時;當他把激揚沸騰的思緒,靈與肉強烈震撼的感悟傾注到語言所鑄就的意蘊之中;當他濃筆重彩地描摹,精鏤細刻地雕琢自然和生活時;他建構的是“真正屬于藝術家所獨創的、不可重復、具有本體自足生命的意象世界。”【13】人們閱讀散文,“可以看出這一世界和經驗世界的部分重合,但是,從它自我連貫的可理解性來說,它又是一個與經驗世界不同的獨特世界。”(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三聯書店1984年版)散文成為被藝術地創造出來的“生命形式”時,組成的是一個獨特的本性世界,蘊蓄著人生的真實況味和生命的慨嘆吁求。散文與人的感知、情思密切地系結著,以藝術形式為中心,顯現著自身的價值和特性,也引導著閱讀者的鑒賞期待,使之從散文藝術的品味中獲得審美的快感和享受。
世紀末散文的藝術美是構成其散文美學態勢的重要一維。許多散文家對散文藝術之美懷有特殊的癡迷,他們以自己的奇思異想和濃烈情感從獨特的審美視角來探索散文藝術形式的更新,使散文藝術的美臻于佳境。擯棄了對現實的機械反映,簡單摹寫之后,散文把自然、社會和人的生活--從最廣義的說來--作為審美對象,當“生動的具有人的存在價值的人成為審美主體時,藝術作品的結構就以內在與外在絕對同一的形式表現出這種統一性,這種規定直接來看也是一種形式的規定……藝術的形式把人提高到人的高度。”【14】在此,散文創造的藝術形式就成為人與世界、主體與客體、感情與理性高度融合組成的一個獨特的審美世界。
盧卡奇指出:“審美的形式始終是作為某種內容的特定形式出現的。”【15】世紀末散文創作追崇的是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統一,表現為形象創造,內在結構,語言藝術諸多方面的精美整合。散文創作者在努力尋找和創造屬于自己的結構語言的獨特形式的同時,也在探索散文藝術的更新。張志揚的思辯式隨筆性散文《墻》是溶深沉的哲學思考和深邃的精神思辯于一體的散文。以一個中國知識分子在特定年代的遭遇、迷惘、反思、追問的形式來結構散文。他在單人牢房里,置身六面墻中,靠無視于墻的存在的堅韌和毅力,成就精神至上的期求--瀆神。在感性的痛苦中,尋找理性的安寧。在一個自設的生存空間--想象之中,頑強地、沉默地保全著“自己”,“既沒有因墻的肯定而消沉,也沒有因墻的否定而亢奮。”“在橫逆面前承擔自己的罪責以挺身為一自由人。”散文在藝術形式與以往散文迥異,是以思辯,或者說思緒的流變來結構的散文,作者的意識隨處流淌,充溢全文。單間牢房。墻。機械重復的日子。對人性的扼殺的思考。想象中蒙太奇和電影畫面。人的權利。愛情自身和愛的超越。命運……全篇散文相互獨立又不可分地熔鑄于一體,集中體現著對自由、對美的不懈追求。當精神的一切屬性皆因追求自由而存在,審美的快樂便成為一種渴望體驗自由的快樂。正如高爾泰所言:“審美的經驗是一種體驗自由的經驗。而美,作為對象化了的人的本質,也就是自由的象征。”(高爾泰:《論美》,甘肅人民出版社,1982年12月版)墻的拘禁與自由的追求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在墻的無所不在的沉默中,自己與自己作戰,與無形的和有形的囚禁作戰,猶如大戰風車的唐吉訶德,雖然悲劇的命運如影隨形,依然堅貞似寒冬臘梅,幽香不絕。在墻外的襲擊和他人的狂熱之中,在墻內建設屬于自己的“自由”的時間和空間,讓燦爛的想象作為思想的歸宿,在煉獄中求得精神的解放和對于自我獨立意志的確證,在散文中書寫一個思想者的心路歷程。張志揚把對歷史與人生的感悟,寫入散文之中,把對歷史的反思和觀念的剖析,深邃成思想鋒芒與厚重、滄桑、縱深的美感。在散文藝術探索中,依意識的流動,想象、幻想來進行結構,看似無邊無際思緒紛亂,實則是以一種思辯的意緒來組合貫穿,也就是說從感覺出發,以片斷性的更為隨意的結構方式來展示藝術的美,預示了散文新的風格和新的路向。
象莜敏的《舞者》、葦岸的《大地上的事情》、王俊義的《一個世紀兒的雕塑》、鐘鳴的《第五元素》、胡平的《感覺與失去感覺》、老愚的《距離的權威》、韓美林的《換個活法》、寧肯的《沉默的彼岸》、龐培《低語》、張瑞峰《世界的形象--古老漢字的昨日及猜想》……這些放大了微觀時空,縮小了宏觀時空的散文,往往是在將“此在”的具體感覺變形為非具體的感覺或夢幻去迫近人心中的那個終極存在,在多維中創造散文的藝術美。
語言是散文藝術形式的又一個方面。語言的“磁性”,文采的斐然是散文生命力的一個露氣郁郁的標志。那種“筆補造 化天無功”(李賀詩)的精美,那種蘸著心血寫就的文字,都是散文形式之美的脊梁。“以無情之語而欲動人之情,難矣。”(沈德潛語)當創作主體將自己的感覺、心境,甚至是幻象、幻覺,那百般細微的心理上的微妙變化用最恰切的詞語定格;將自己豐沛的情感,剎那的意念傾注于筆端,鑄成文字。用獨特的語言表現的獨特的思想,感受,想象,才能產生獨特的魅力,建構散文獨特的美的形式。滕云的《季節海邊一株年輕的黃櫨》寫在九寨溝的秋色中,與“一株亭亭而年輕的”,“在無邊的彩色世界里顯示著自己的生命個性”的黃櫨交臂而過,在“美確實可遇不可求”的喟嘆中,感受美的剎那即是永恒。令人想起與浮士德一生追求美,永遠不得發出“請你停一停”的呼喚,否則,當他微筆著滿足的時候,就得把生命交與靡非斯特非利司這個魔鬼。當黃櫨已回歸無邊的彩色世界,“仍為彩色生命的一個原點”時,瞬間永恒的生命之美就溶入自然的詩意。心靈世界長存,美就能與心同住。因為“美就在于顯現于自身中的神圣”。(伽達默爾:《文化與詞》)其實,美從來就是形神合一的,如僅僅若去其神而求其形,就象那個買櫝還珠的人一樣,舍本而逐末,到頭來得到的只是“銀樣蠟槍頭,”而與閑暇相去遠矣。
夏林的《珠穆朗瑪墓地》在沉思:
噢,珠穆朗瑪你這個人類居住星球上的第一峰。你高峻得出奇,又嚴峻到極點。你給怯懦的靈魂留下無法平復的心悸,你對無畏勇者卻有永恒的誘惑。只有真正的男子漢,才配與你這樣的雪山為伍!怪不得登山者出發的營地,就緊傍著遇險者長眠的墓地:
空冢,埋葬的只是最后的孱弱;
勇敢,才是勇敢者的墓志銘。
激越中含著悲涼,悲涼對是勇敢者的祭奠;沉郁里格調凝重,凝重是對犧牲者的敬仰。用精美的語言鋪成形式的基礎,凸顯出散文的壯美。珠峰的輝煌和墓地的冷寂之間的強烈反差,使人思索短暫的勝利和追求的精神,何者可以永恒。
袁枚《續詩品》中曾說:“美人當前,燦如朝陽,雖抱仙骨,亦由嚴裝。匪沐何潔?匪熏何香?若非華羽,何別鳳凰。”散文假若運用散漫慵懶缺少華采的語言,既難生成藝術的感染力,也難表達豐富的內涵而達致精美的形式。語言不僅是散文的載體,也是散文的本體。全部語言所傳達的是散文的精神韻致,也是散文美學形式的表現。創作者對語言不懈追求,既表達新異的審美情趣,又創造散文的藝術風景線。南帆《名聲》這樣開頭:“名聲是附著于姓名之后的一個龐大的后綴。”楊新民的《紅丘陵之約》以動感描寫秋日的風景:“十月的丘陵,到處透著成熟的信息,色彩斑斕,正紅點點。楓葉托純紅,高梁頂一片熟紅,柿子掛幾點明紅,酸棗灑幾點野紅。秋風里,獼猴桃熟了,洋洋灑灑攀滿樹冠的藤蔓一日日下墜,像昂著一排排的小土鼓,那不經意間碰撞出的幽默的聲音正好被過林的獼猴群破譯。毛粟子熟了,頂開了那個護身的刺球,裂口總是向著陽光,大約是感謝秋陽成全的美意……”在散文中,色彩的豐富,文辭的精美在敘述語言中流溢、跳蕩,作者把散文當作藝術畫卷精心營構,每一個詞,每一種色,都嚴格篩選、精益求精,顯示著對散文語言的獨到感悟。王小妮的《把手伸出去》,以手為聚焦點,通過對“手”的各種動作、姿勢的捕捉和思考,拷問歷史,現實;頭腦,人心。手雖然只是一個實施者,但手的動作和行為帶有價值觀念的要求,“在手臂交錯中構成了一個五十億人的紛紜世界。”“歷史上演過的全部驚人之舉,哪一幕不是靠手來完成”。“當你再次把手伸出去,你要記住這每一次的動作都應當是唯一的不平凡的。在肌腱的神秘運動中,帶著人類幾千年來儲存了的無可非議的善良,也帶著人類那難以制止的貪婪的惡毒。”她拷問著:我們該怎樣驅動傳達人類對于外部世界的關懷,發散他對于自然和人生的慈悲光照。這種關懷和光照應該借助于手的信息,鏈接我、你、他,將終極關懷帶給世界和人類自己。世紀末散文透過語言進行貫通古今的精神漫游,理解歷史的縱深和恢宏,那種審美的愉悅就不僅存在于散文的內容,而且也蘊藏于散文的藝術形式。散文的藝術美是散文家審美意識的外化,審美追求的結晶,是散文精神靈魂的負載,世紀末散文對于藝術形式美的注重與推崇,是應著時代發展的要求而產生的,也將對新世紀散文形式的創新、發展起到不可忽視的奠基和推動作用。
世紀末,散文仿佛是一個無邊海岸的守望者,收獲豐碩又伴含泥沙。面對文化精神的失落,欲望對純粹的消解,散文在現實中頑強地自我省察、自我檢視、自我救贖,出現了有價值、有生命力的作家、作品。世紀末散文呈現的哲思美、閑暇美、藝術美的態勢,標志著散文審美的敞開。二十一世紀,是散文發展、創新、演變的世紀,散文將拓展疆域,開放文體,吸收其他文學藝術--詩歌、電影、小說的結構手法,文體背景不斷加深,時空變幻交差頻繁,文本多樣化--從“陌生化”到形而上;從熟稔到間離,由實驗到民間……把真、善、美傳達給世界。
■〔寄自武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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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
【2】李澤厚:《美學四講》。
【3】郎加納斯《論崇高》,胡經之主編《二十世紀西方文論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
【4】(林非:《散文創作的昨日與明日》,《文學評論》1987年第三期。
【5】亞里多德《政治學》,第262頁。
【6】亞里多德《政治學》,第274頁。
【7】日:巖井寬著:《境界線的美學》湖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6月版。
【8】汪曾祺《認識到自己和沒認識到自己》,《北京文學》1989年第一期。
【9】汪曾祺《晚飯花集自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
【10】《馬克思恩格斯論藝術》第二卷第38頁。
【11】《馬克思恩格斯論藝術》第二卷第375頁。
【12】轉引自王雄《盧卡奇與形式美學》《文學評論》1996年第二期。
【13】王岳川:《藝術本體論》,三聯書店1994年3月版。
【14】盧卡奇:《審美特性》第一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
【15】盧卡奇:《審美特性》第一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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