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修振
我叫他“老爺爺”，但他實實在在又是我的啟蒙老師。
我在村小上學的時候，本是喊他“老師”的，可是畢業之后，就被迫改口了。那一天我遇見他，照例恭恭敬敬地喊了聲“老師”。可他卻叫住我，鄭重其事地吩咐：“大鵬啊，從現在起，別叫‘老師’了，叫‘老爺爺’吧。”那是村里按輩分的叫法，于是我便改叫他“老爺爺”了。
他姓孔，在村里是大輩。大多數人不是喊他“爺爺”就是“老爺爺”。他很滿足于此，見人迎面走來，總是笑容滿面地站住，擺好姿勢，等著人叫他一聲，之后居高臨下地點點頭，這才踱著方步走去。其實，這些喊他“爺爺”或“老爺爺”的，也大都是他的親學生。而他們之所以不喊“老師”，也和我的遭遇相同。
孔老師也是爹的老師。我沒想到的是，爺爺竟也是他的學生。一次，爺爺正在墻根曬太陽，一邊很從容地捋著白胡子。孔老師緩緩走來了。爺爺遠遠見了，忙停止捋胡子的動作，站起來，目中充滿了尊敬，喊到：“老師！”孔老師略點點頭，但隨即嚴肅批評道：“文英啊，不是早和你說過了嗎？不上學了，叫‘叔叔’就行了。”爺爺唯唯稱是。孔老師走后，我驚訝地問爺爺：“他也教過你嗎？”爺爺點點頭。我表示不信。爺爺解釋說：“那年我12歲，孔老師也只有18歲呢。”我笑道：“爺爺，你剛才好象很緊張啊！”爺爺說：“哎，也不知怎么的，都隔了幾十年了，一見到他，我這心里就忍不住直撲騰。你說怪不怪？”
這種感覺我也是有的。仔細想想，他當年對我們的毫不留情是根本的原因。我們這一輩學生，談起他，無不恨之入骨。
我記憶中最丟人的事發生在小學四年級。上著課，我心猿意馬，怎么看怎么覺得前桌的辮子好玩。于是偷偷貓下腰，用一條細繩子把那條好玩的大辮子綁在了桌子腿上。不料剛剛成功，孔老師就叫“大辮子”起來回答問題。“大辮子”起立，沒立起來，便尖叫一聲。孔老師大怒。我被揪到講臺上，面朝黑板。孔老師怪吼一聲：“把褲子扒下來！”我不好意思，再三不肯。那是夏天，我只穿個白褲衩。孔老師伸出大手，一把給我扯了下來。可以想見，我不能見人的屁股不得不面對全班30多名男女同學。男同學驚惶不已，女同學則把臉埋在指縫里。“啪啪啪啪啪！”一連好幾下，我的屁股頓時一片火辣辣。……
孔老師好熊人，他熊我們，說的最多的一句是：“猴子也給戳瞎了眼！”我們在下面嘀咕：“哪有猴子啊？”-----我們就是猴子精。十幾歲的年齡就是管不住自己，好動好玩。對我們而言，學校是座大監獄，教室是個鳥籠子。太約束人了，簡直度日如年。所以我們常常尋求某種形式的解脫，而我們的追求正是孔老師所不允許的。每一次自由之后，總會吃到孔老師的“竹板燉肉”。那滋味令人難忘。現在想起來，他也真狠心-----“把手伸出來，不許躲！”“啪啪！”疼得人鉆心刺骨，但還得咬牙苦忍。打完了，他還會問：“疼嗎？”你若說疼，他就瞪眼：“還敢說疼？”你忙說不疼，他更生氣：“不疼再打！”真叫人哭笑不得。
課堂上，他對我們的要求近乎苛刻。放學后，沒完成作業的一個也不準走，他也不走。我們這七八位，經常在辦公室奮筆疾書。他坐在桌子前，一邊吸煙，一邊虎視耽耽。有一回，天都漆黑了，我們還在艱苦戰斗。爹娘們都找來了。找來了也不讓走。“沒做完就是不能走！”
好不容易熬到畢業，他不教我們了。我們的喜悅無法形容。為了發泄一下多年以來遭受他殘酷壓迫的恥辱，我們決定報復他一下。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們躲在胡同里大喊：“孔老頭，大壞蛋！孔老頭，大壞蛋！”孔老師一陣狂風般地沖過來，大小案犯全部落網。積威之下，我們個個低著頭。他看了我們好久好久，最后嘆了口氣說：“走吧！”……
我們并沒有嘗到報復的快樂，而那點仇恨也隨著歲月的推移漸漸隨風化去了。
現在的孔老師雖然還壯實，但背駝了，走路慢了。他每天的工作，只是散步，還有等著他的學生們叫“叔叔”或“爺爺”了。
作者：山東桓臺陳莊中學 釋修振 郵政編碼：256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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